厌火城的长生路是一道满铺着青石板的长路,道路两侧有凹陷的雨水沟,还有成排的石灯笼,店铺和楼阁连绵横亘,一色的悬山顶,飞子檐椽高高探出檐枋,在街道上交错投下深深的影子。
这些店铺以经营字画和古玩为多,遵循下城的性格,里头掺杂着大半的假古董,但这东西毕竟要骗有钱的羽人贵族,所以这条街道也自有着下城难得一见的干净和气派。
长路的端头上,隔着半环而过的灞柳河,有几大落连绵的横跨院落,名曰“不老里”一座木制虹桥跨越南北,将不老里与长生路连接在一起。
不老里由南到北,排列着天、地、玄、黄四座大宅院,正对着虹桥的天字号,在明间的朱红色实踏门两侧各矗立着一头张牙舞爪的石辟邪,那就是铁爷的府第。
这几落院子四面房屋垣墙包绕,均有四五进的深度,森严大气,同样的重檐悬山顶,两边垂挂下朱红色的铜悬鱼。跨过影壁轿厅,正对面是两扇铁叶包边的铜钉大门。这道中门自建成日起,只为一个人开过(那人乃是当今青都银乌鬼王的兄弟翼在天,其人故事可见厌火)。
寻常来客都从两侧的边门进入,入了这道门,才可见到大院,正房为一座二层楼阁,抬梁结构,一层地面以方砖包砌青石镶边,两侧用砖石带望柱。
最令人侧目的,却是房前一座五层八角砖塔。那座塔周身上下黑沉沉的,宛如铁铸,立在院子中,上如一棵擎天巨柱顶着天空,下如铁椎深扎入地下,紧紧抓住不老里群院。
阳光强烈之时,站在塔下,遥遥可见塔身高处镌着八个大字:“问你平生所做何事”另一面则是另八个字:“到我这里有仇必报”这几个字也并没有特别突显,只是隐在黑沉沉的砖墙内。
这就是铁问舟家中的铁浮图。
铁昆奴拉着羽裳,站在长生路另一头,远远望着那尊铁色高塔。
太阳闪耀,一丝风也没有。热气和尘土散发出刺鼻的气息。长街上空荡荡的,却突然有一团黑影从街心擦过。
铁昆奴抬起头来,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夜枭张开翅膀,悄无声息地飞过头顶。这种鸟出现得毫无预兆,在夜里活动时,人们多半能听见它们的叫声,却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正是影者的写照。
铁昆奴冷笑了一声,将羽裳挟到左边胳膊下。
他跨出的第一步时,街道上还是空的,跨出第二步时,突然之间四面都冒出人影来。屋脊、檐椽、墀头、匾额、石灯笼后都突然有人影晃动,仿佛是从空气中现出身来。
“站住。”一条黄衣汉子倏地在路当中冒了出来。
他一手扶在腰间刀柄上,另一手五指伸开挡在面前,做了一个含义鲜明的手势。
铁昆奴揽着羽裳的腰,不但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一低头,更快地向前冲去。
“我身无”那条汉子的一句话还没说完,铁昆奴的肩膀已经撞在了他的嘴上,那人身子向后飞去,快落地时,才听到喀嚓一声响向四周传出,原来他半边脸颊都被撞碎了。
那些影子抽出兵刃,从四面八方向街心扑来,
铁昆奴跑得已经迅疾逾马了,谁也想不到他的速度还能更快。他垂下肩去,飞身向前,快得如闪电一样看不清人影。那些朝他当头跳下的截击者,全都扑了空,滚落在他身后的尘土里;挡在前面的人则被他魁梧的身子一撞,则如水花四溅,纷纷向外飞去。
羽裳死死揪住他的衣服,吊在他的腋下。铁昆奴如同一匹冲入浅滩的野马,扬起冲天的水花,奔上了那座虹桥。过了桥就是天字号的大门了。
一声梆子响,桥的另一端涌出了二十多人,个个手持兵刃,在桥面上列成一堵厚实的人墙,而更多的影子拼命地自后面追上,将铁昆奴和羽裳围裹在重围中。
跑得快的一条壮汉,手中挥舞双刀,蓦地跃在高处,双刀自上而下,流水飞瀑一样扑击下来。
铁昆奴急奔之中,突然立脚,扑下来的汉子收势不及,重重撞入铁昆奴的怀中。跟着跑上来的人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有“啵”的一声响,那汉子连刀带头,都成了带红的碎片,噗地喷入河中,登时半条河都染成了红色。
“我要见铁爷,谁敢阻拦?”铁昆奴冷冷地说,半边身子都被喷溅的血给染红了。他的短铁棍已经掣在手中。
羽裳缩在他身后,半边脸上,也是桃红点点,染上了许多血。羽人眼尖,已经看见河岸后面的横巷子里,竟然有青色的盔缨在闪动,隔河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显然是有大批正规军队调动。
一条又细又黑的鞭子突然从铁昆奴的鼻子前卷过,细长的鞭梢如蛇牙般撕碎空气“啪”的一声响,将他逼得后退了一步。
“影刀有令,此刻谁都不许进去。”说话的人从众人身后窜了出来,个子比铁昆奴还要高,却悄然无声地落在桥面上。
铁昆奴苦笑了一声:“贾三!你没看到河那边的厌火镇军吗?黑影刀要对铁爷下手了。”
贾三愣了一愣,脸上由惊愕转为疑虑,旋即又转为轻蔑。
“我可不知道什么镇军府军。你不得允例而入,就得拦住。铁君子的人,别管我影者的事。”
铁昆奴一贯笨拙寡言,只是怒斥了一声:“傻瓜!”
他左手一揽羽裳的细腰,将她提上肩膀,右手一抖短铁棍,在身前划出了一个大圆,呜的一声响直撞入每一个人的耳膜。在他划出的圆圈之内,折断的兵刃和着血肉,交错飞旋上天去。
贾三大惊,一脚跳上桥桩,如蜻蜓一样粘在那儿,右手一抖,那条细黑鞭在空中画了三四个圈,朝铁昆奴的胳膊上套去。他的鞭子又韧又细,抽紧后快如利刃,如果套上了,就能将铁昆奴的胳膊勒成四五段。
铁昆奴一缩手肘,手中的短铁棍立起“啪啪啪”三响,鞭子就如同缠上猎物的毒蛇那样,瞬间在其上绕了三圈。
贾三胳膊上隆起块块铁铸就的肌肉,手上加劲回扯,铁昆奴却不和他争,倏地松开五指,只是在完全放开的瞬间用小指往上一勾。
短铁棍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沾着的血成切线地飞了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铁棍仿佛悬在空中不动,实际上它借着贾三抽回鞭子的力量,迅如奔雷。贾三眼见着它呼的一声变大,正撞向自己的脸,拧腰急闪时,铁昆奴一脚蹬在桥栏上,将粗有双握的栏柱“咔嚓”一声踢成两截。半扇栏杆连同上面站着的贾三都飞下桥去,溅起大片水花,只有鞭子缠着短棍还飞在半空里。
铁昆奴一手将短铁棍接住,另一手抓住鞭子使劲一拉,将那根黑皮鞭扯成十七、八段,如同死蛇一样从棍子上滑落。他回目横睨桥上众人,谁都为之色变。
铁昆奴肩负着羽裳,一声不吭地冲入人墙内,短铁棍在手中振动,竟然发出猛兽一般的咆哮。无人敢挫其缨,如同翻滚的巨浪向两侧分开,再有两步,他就要踏入不老里了。
羽裳坐在铁昆奴肩膀上,搂住他粗壮的脖子,已经可以看到不老里前端坐着的石辟邪——那两尊石像也正瞪着冷冷的嘴脸向桥上看来,就在这时,她在眼角里瞥见从人群中升起一团模糊的影子,虽然烈日当空,她却觉得那团影子冷飕飕,看不清楚形状,只见到它快如魅影地朝铁昆奴身后扑上来。羽裳预见到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吓得高声喊了出来。
在她的叫声里,铁昆奴回手一棍横扫,却扫了个空。
锥子一样的冷飕飕的杀气已经逼到了他的后脑上,就在这一瞬间里,铁昆奴猛吸了一口气。羽裳觉得他那魁梧的身子骤然间蜷缩起来,仿佛要缩小到成一个弹丸,直到缩得不能再缩的一个极致点上,一脚猛飞出来踢在石辟邪上。
借着这一脚之力,铁昆奴狂吼一声,平着飞了出去,黑黝黝的影子滑行在身下。这头大汉,就如疯狂的盲黑犀,如山崖上滚落的巨石,发出轰然巨响,朝那团黑影直直地撞去。
他的肩膀坚如铁石,就是石头墙壁吃这么一撞,也要塌下半边来。
一声震响,如同钟声轰鸣。那团黑影仿佛被他的肩膀擦着了,直飞上半空,高有一丈多,身子如陀螺在空中旋转,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永不停息。
羽裳的心却直沉入湖底,她看出来那团盘旋在他们上空的黑影身形舒张,没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我身无形。”一个声音低声说。那团黑影如一片落叶落到地上,轻飘飘的毫不着力。
他落在地上,手上倒提着柄长刀,尖头斜指向地面,刀身如同弯月,又细又长,刀光却是暗黑色的,看不出上面有一点着过血的痕迹。
铁昆奴则肩膀斜对那黑影,棍尖压在肘后,微微垂头,一动也不动。
两人背对而立,空气凝结在他们之间,只有可怕的杀气席卷过桥面。
“果然是你,”铁昆奴慢腾腾地道,话语中依旧是听不出喜怒。
“是我又怎么样?”那团黑影咳嗽了一声,也是慢慢地说“我没做对不起良心的事。铁爷已经不行了,厌火城此刻面临腥风血雨,谁都逃不掉。谁都别想回避。我是黑影刀。我得为手下的三千影子考虑退路。别说影子,就说海钩子、好汉帮,还有你们铁君子,又谁不是在各自打算?”
铁昆奴松开怀抱着羽裳的手,将她轻轻推到桥面的另一侧。小姑娘虽然害怕得两腿微微发抖,却还是自己站得直直的。
“放心吧。大局已定,我现在没必要杀她了。”黑影刀说。
铁昆奴抬起一只手,摩挲着光光的脑袋。他道:“废话少说。多少年前,你就盼着这一战了吧。”
“不错,”黑影刀在黑暗中吐了口唾液,桀桀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里全是寒气“和你这一战,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铁昆奴肋下的衣服在他的笑声里突然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从中滚出大团的血来。
先偷袭再考虑正面对决,这才是影者的打法。如果这是一盘棋的话,黑影刀持红先走,已然占了上风。
铁昆奴对肋下的伤却恍若不觉。
“来吧。”他轻轻地说,将铁棍在地上杵了杵,转身面对黑影刀手中黑刀淡淡的微芒。
铁爷的府邸内,可以听到一个高亢略带沙哑的声音正在府外回荡:“我要见铁爷!”
“不见!”随着一声虎吼,虎头推开正楼大门,大步追了出来。不老里中的防卫本属影者负责,但此刻院子中却连一个影者也不见。铁爷的贴身护卫,也就剩下虎头一人。他站在院子当间,手持巨斧,威风凛凛,如巨大的山岳之神般不可侵犯,但见眼前一花,四面墙头屋脊上突然都冒出人影,玄甲青缨,箭矢闪闪,总有上百名羽人箭手,为首的正是厌火镇军参将时大珩。
虎头纵然有拔山断岳的本事,纵然有千手万臂,也挡不住这些羽人精锐的如雨密箭。
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在外面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我,黑影刀,求见铁爷!”
一只猫头鹰从天上飞落在屋檐上。
虎头没有回答,却见大院前面,那扇铁叶包边铜钉镶嵌的中门,那扇多少年都没有打开过的中门,吱哑一声,被人慢慢地被推开了。
黑影刀那高大的影子,慢慢地从推开的门里走了进来,他头上颔下都是乱蓬蓬的毛发,一只手中提着柄又细又长的黑色弯刀,另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抓住名不断挣扎的小女孩。
黑影刀抬起脸,站在那尊塔的阴影里,抬头看了看高耸的铁塔,道:“这座塔,立了三十年,也该倒了。”
八之乙
风行云寂寞地走在厌火那些狭窄扭曲的小巷子里,却觉得四周空旷无比。羽裳羽裳,你会在哪里呢?他苦闷地想,如果你出事了,我怎么向瓦琊交代呢?
他这么边想边走,一头撞到一人怀里,猛听到一个声音惊讶地问:“小贼,你还没死?”
他愕然抬首,见到一张面黄肌瘦,留着两撇长长八字胡的将军正怒视着他,背后还停着一辆垂着帘子的精致小车,车边护卫严密,也不知坐着什么人。
那将军一身的银盔银甲,披着墨绿斗篷,腰挂明珠宝刀,倒也威风十足,只是一只眼眶高高肿起,另一只成墨黑色,此外鼻梁上包了块白布,说起话来未免有点瓮声瓮气的。
风行云见不是头,转身想要顺墙溜走,却发现巷子两端已经被那将军手下的兵丁给包围了。
那将军满脸狞笑地看了他半天,突然扔过来一件东西:“认识这东西吗?”
风行云一接到手里就知道那是他的绿琉弓,本来已经断了的弓弦被一束黑发接了起来。那一定是羽裳接的。他又惊又喜,竟然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追问小四道:“谁把弓给你的?”
小四揪着胡子淫邪地一笑:“那小姑娘是你的朋友?倒是个大美人儿,可惜老爷我无福消受。此刻她大概正在羽鹤亭的宫殿里快活呢。”
“是你们把她送过去的?”风行云那顾得上敌众我寡,凭着一股气就想要扑了上去,却被小四将军边上跳出三四名兵丁按住。
“哎呀,他还先生气了,他还生气了!”小四带着委屈地喊,他抢回那张弓,然后右手将风行云衣领抓住提起,把一对怒火熊熊的熊猫眼凑上前来。
“龙印妄要早点把你杀掉,就没这么多麻烦事儿了。亏羽大人还问我们要人,呸——他怎么会知道你是个如此该死的、下流的、大白天的从天上飞下来抢东西的贼呢?”小四咬牙切齿怒火冲天地喊道。
车子里突然传出一个既庸懒又不耐烦的声音:“问正事!”
“是是,问正事。”小四飞快地换上一副谦卑的面容对车子连连点头,随后又转头再次冲风行云换上凶恶嘴脸。他这次终于切入正题,充满期盼、浑身颤抖地问“石头在哪?”
“我不知道,”风行云说“我把它放在罗家当铺里了。我就当了两个茶叶蛋。”
“当铺?”一提起那个伤心地,小四就打了个寒噤,他嚎叫起来“这不可能,那家当铺早被姓龙的给拆了。”
“我到的时候,那儿还没被拆。”风行云说。
小四使劲地搔起头来,不过就算借他两个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层子关系。
他搔着头,想了半天,又把风行云拖过来,继续充满期盼问:“那么,你认识一个身短腿长,鼻子骨突,瘦如皮猴的车夫吗?”
“不认识。”
“行了,我早说过他不认识。”小四沮丧地把风行云往外一扔,七八名兵丁接住,依旧把他牢牢压住,动弹不得。
小四在马上往后一靠,带着哭腔说:“哎呀呀,你真的不认识吗?沙陀围城了,正午前找不到石头,我们都将没命。”
停着的车子里,突然冒出了另一个愤怒的声音:“如果找不回石头,小四,最先没命的一定是你。”随着一声呵斥,车夫扬起鞭子,车轮辚辚滚动,朝远处去了。
小四看着车子远去,又垂下头来,瞪着眼睛看了看风行云。他痛苦地道:“我小四的大好前途,就毁在你手里了——公子要让我没命,妈的,那我就让你先没命。”
他们挟带着风行云,跑过了几段街道,直冲入到一座大院子里,然后下马将风行云拖入到一栋大屋子里,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前一推。
风行云腾云驾雾地摔了下去,睁开眼睛,却发现这是处极熟悉的地方——那是府兵驻处的豹坑。
如今天色大亮,风行云看得更加清楚,方坑里四面都是打磨光滑的石壁,上次锁住他的铁环还镶嵌在老地方,石壁上四处可见残留着的血迹和深深的爪痕。
此刻坑里并没有噬人豹,但他却能清楚地听到那些猛兽走动和咆哮的声音。
原来那座方坑并非全封闭的,在坑壁上不显眼处还安装着四道铁栏杆,每道栏杆后面都是缩进去的一条深深通道,曲里拐弯地通到兽栏里。
那些野兽顺着通道闻到生人的气息,都已经躁动起来。
风行云听到上面的人拉动铁链,接着很快就听到了厚厚的肉垫落在通道里的声音,又轻快又凶悍,顺着通道奔来,随后有很大的躯体凶猛地撞在铁栏上,力量之大,让胳膊粗的铁条也稍稍被砸弯。
他隔着那些铁栏看到后面绿光荧荧的眼,每道铁栏后面有一只。噬人豹抿着耳朵拼命地朝外挤,锋利的獠牙磨着铁栏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而更多的猛兽在栏后咆哮。
这一次,那些噬人豹的脖子上可没有锁链!
“让我们把上次的游戏继续完成吧。”小四站在坑沿上,抱着胳膊狞笑着说,他踢了一脚,将脚边那张绿琉弓也踢进了坑里“嘿嘿,神箭手,或许你可以用它救自己吧。”
他格外响亮地大笑起来——我们不知道这阵子笑是不是很真诚——毕竟小四已经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周围的人都附和着笑。
有人说:“这小子太瘦了,可能一眨眼就没命了。那就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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