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胡瞪着贾三足有半柱香工夫,仿佛要用目光把他捅个透心凉,猛地里朝后一声吼:“把人都给我带上来。”
那天夜里值班的海钩子们垂首走了上来,脸也不敢抬,噗嗤噗嗤在红胡面前跪成一排。
红胡扑上去连踢带踹:“铁爷要死了,听到没有?!铁爷要死了,我还有脸活吗?你们还有脸活吗?”他踢出去的脚又重又猛,但那些海钩子都跪在地上,不敢躲避。
红胡在每人身上踢了十七八脚,喘了口气说:“那天到底是谁杀了铁爷,你们看到什么了,全都给我报上来!一个也不许漏!”
值哨的头目被打得最狠,吐了口血出来。他强忍着以手撑地,抬头说:“我看到刺客了,踏着事前在水里系好的绳梯跑到五福巷口,然后跳上一只白骆驼跑了。”
红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就给我找到城里所有乘白骆驼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站在对面的贾三和铁昆奴的脸上都现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红胡虽然模样粗鲁,可细眯缝眼没漏过四周任何举动。他猛车转身,死盯住两人问:“怎么?”
铁昆奴摸了摸自己的头,贾三则揪着自己的下巴,两人均闷闷地答道:“骆驼?白色的?我刚见过一峰。”
六之丁
老河络莫铜遇见了一个大酒缸,还带着轱辘跑得飞快,他在后面紧追不舍,终于在一个死胡同里堵住了它。酒缸跑到巷子尽头,像条狗被逼入绝路时那样又跳又叫,莫铜狞笑着靠近,对它说:“看你还往哪儿逃?”
他话音未落,酒缸做困兽之斗,突然纵身一跃,白晃晃的酒如一片瀑布,朝他兜头罩了下来。
老河络登时醒了过来。
他抖动眼皮,把上面的酒水甩掉,于是一张明亮的脸庞就落入到眼睛里。
“莫司空,我犯了大错,龙之息丢了。”那张脸说。
原来头天夜里,云裴蝉他们陷入老河络的机关迷宫,在里面耽搁了一夜也没走出去。后来他们在甬道里陷入胧遗和毒蜘蛛的包围之中,勇猛的南药护卫相继死去,或者变成了树人,他们口中喷出带剧毒的白色气体,顺着通道朝她扑来。
云裴蝉已经没有了退路,她猛地一低头,用斗篷罩住了自己的头脸,熊熊的火光从绣着金线的红斗篷上迸射出来,形成了一个火焰披风,将云裴蝉罩在其中。那是火猊斗篷,南药城最好的郁非系术士制作的救命法器,不论是毒还是树人都不能靠近这道跳跃着凶猛火焰的屏障。但云裴蝉双手撑着斗篷,脸庞被火映成通红,她无法腾出手去进攻,只能眼看着更多的孕育着胧遗幼仔的花苞在树人的头上、指头上膨胀、成熟。更可怕的是,这件斗篷会消耗大量的空气,也许不等那些可怕的毒虫找到突破火焰的办法,她就会先窒息而死。
就在这时,甬道的尽头跳出了两个木头傀儡人,它们二话不说,朝已经生出无数须根、深深地扎入泥土中的树人扑去,巨大的寒光闪闪的铁爪,将皮肤苍白的树人绞成碎片。木头傀儡的好处就是不怕毒物。它们绿莹莹的眼睛在甬道里发着光,手挥脚拍,将能找到的胧遗和毒跳蛛全碾成了粉末。
它们来得正是时候,云裴蝉喘息着放下了斗篷,身上的铁甲已经被大火烤得发烫,头发蜷曲,满脸是汗。可是大火一收,云裴蝉就看到了木头傀儡那绿如猫眼的双目,在黑暗中一个接一个地转了过来,盯着她不放。它们把她同样当成入侵者。
窄小的通道里毫无回旋的余地。云裴蝉只能拔出双刀,咬着嘴唇迎战。木人被她砍了十七八刀,但浑若无事,就是不退。云裴蝉被压迫着向后边打边撤,明知道这样会陷入更深的迷宫之中,却没有丝毫办法,只得一步步地退入那个六角形的地下砖室内,眼看着室内等着的其它四名木傀儡一起举起铁钩来。
就在这时,砖室屋顶突然破出一个大洞,砖土纷落中,穿下来一根盘卷的粗大青藤,一落地就向外舒展开更多的蛇一样的卷须,顷刻间与那些木头傀儡纠缠成一团。还有几根卷须朝她身上卷过来,但羽人身子轻捷,卷须一把没抓住她,被卷住的木傀儡的铁钩也没钩住她,云裴蝉借着那些盘绕的藤蔓一垫脚,飞似的穿出地室屋顶上显露出的洞口,窜了上去。
莫铜的房间里,有两个人一见面就朝她扑来。她不愿恋战,逼开一人后,一步蹬在床头,又穿透屋顶,跳了上去。黑色瓦顶和土黄色的泥屋顶如起伏的波涛在她脚下一层层掠过。她跑了三四里地,才找了个空场子跳下来,一摸怀里,登时满心冰凉,这才发觉龙之息不见了。
云裴蝉左右寻思,只能是跳出地面后,与那两人交手时颠了出来。
被困了一夜一日,死了四个人,却功败垂成,云裴蝉气得几乎把银牙咬碎,拔刀将眼前的一丛矮树砍为齑粉。云裴蝉想,要找回石头,非得靠莫司空不可,待要硬着头皮回去找莫铜,却又发觉自己也迷了路。
在城中迷宫一样的道路里摸了将近半个晚上,云裴蝉才重新找回莫铜的住处,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院子里看时,只见满目狼藉,院子角落的大树半倒在地上,露出十来条假根,几间木屋楹柱半塌,两个木头傀儡半埋在土里,半探着头,怎么也挣扎不出。其他傀儡只怕还被埋在下面的迷宫里。
她在屋顶上看到的那条原先长满院子的大青藤竟然不见了,只留下满地崩陷的大洞。院子被糟蹋成如此模样,机关只怕全都被废了。
她跳上正屋的屋顶,还在担心莫铜的安全,却听到呼噜声大作,原来老河络还躺在原地呼呼大睡,于是在地上找到一袋子酒水,将他浇醒。
莫铜听了云裴蝉对那两个人相貌的形容,不由得恼恨地揪起了自己的胡子。
“终年打雁,却叫雁叼了眼,我只道这个姓辛的家伙成不了大气候,对他始终没下狠手,没料到最终是栽到了他手里。唉,大意了,大意了。”
云裴蝉也恨恨地说:“我要知道这两个小贼往哪里去了,定然将他们抓住碎尸万段!”
莫铜朝她吹起了胡子:“你才是笑嘻嘻的小贼,居然敢对你莫叔叔耍心眼”
云裴蝉按住他的肩膀撒娇说:“抢回石头,侄女给你慢慢赔罪。看在我爸的面上,你可不能对我生气。”
莫铜长叹了一口气,揪着胡子说:“我帮你,不过这次你可不能不告而取,也不许给再我灌酒了,尤其不许往我脸上泼酒。”
云裴蝉眨巴了一下眼睛,忍住笑,垂下眼帘说:“不敢了。这次我全听你的。”
“不敢了,哼哼,这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吗?”
云裴蝉连忙岔开话题:“这城就跟个大迷宫一样,我们怎么找啊?”
“问它们就行。”老河络随手往边上一指。
云裴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是墙根前半埋着的木头傀儡。
“我的木头人和普通的傀儡可不一样,”莫铜带着几分得意说“它们的力量来自龙之息剥下的微小碎片,所以力大持久,而星流石的碎片总是相互吸引的,虽然这么远我们感觉不到了,它们却自会知道怎么找到石头。”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被埋住的傀儡身前,俯身看着它心疼地说:“木之丁,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脏死了。不如先洗个澡”
云裴蝉狠狠地跺了跺脚,莫铜只好说:“算了,时机紧急,回头再来给你们洗吧。”
木之丁扭了扭尚且能转动的脖子,望着主人,呆呆地不动了。
他们两人七手八脚地将它挖了出来。莫铜草草修理了一下,让它动了起来。这下就容易了,力大无比的木头人三下五除二,就将土木下埋着的木之甲、木之乙直至木之己全都放了出来。
老河络爬到木之甲身上,又调整了大半天,取个注油壶在它各关节上都加了点油,随后在它背上猛拍一记,大喊一声:“木之甲,找去!”
云裴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
只见那名傀儡人摇摇晃晃地抬起身子,头向四处乱转,犹疑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朝着南山路天香阁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六之戊
羽鹤亭的府邸宛如一座内城,四墙高厚,转角上都设有角楼,大中门起始,皆重檐高阁,形体华美。
羽人崇尚高楼,而格天阁则是厌火城中最高最华美的楼阁,它分为前后两部,前面朝南是间重檐歇山九间殿,高七丈八尺六寸,阔十有四丈二尺七寸,深七丈九尺五寸,正面一列外檐柱均用石料琢成,雕着盘龙,为三百年前的遗物。这间大殿只在极隆重盛大的典礼中敞开自己的大门,其余时间则为流转低吟的风所独占。
北部重檐十字脊顶的高楼紧贴前殿而立,其下高高的廊庑连绵而出,更有无数复杂的避道、吊桥、楼梯蕴藏其中。这座楼精巧之极,外面看着是四层,内中却是六层,其间暗室、藏兵房数不胜数,其高度和面积仅次于青都王宫的大成阁。在六层的高楼上,树着高高的白顶,在晴天里如银子铸成的那样闪着亮光,在厌火城外十里地外就能遥遥看到。在最高的银顶檐下,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面书着“一德格天”四个大字。
羽鹤亭如果在阁内。那么在高阁前沿的月台上,不论寒暑风雨,都能见到鬼脸如同一尊永恒的雕像按剑而立。除了这个忠诚的卫士外,格天阁两侧还有四层高的东西台,如同亲兵拱卫。它们以吊桥与主阁相连,每台驻守二百庐人卫。
羽裳一到羽府,就与羽鹤亭分了开来。她被几名侍女送到了格天阁紧挨着银顶的次高一层里。这里有一座凸出高台的偏殿,深深的屋檐长长地伸向空中——形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巨鸟,双爪紧抓住阁身,却将长长的颈子伸向空中。
这间偏殿的窗户虽小却很密集,将阳光切割成无数碎片投射进屋子,投射在十二根合抱的柱子边上各摆放着的铜猴子上。那些铜猴子端坐在一根虬曲的松枝上,神态顽皮,毛发毕现,惟妙惟肖。原来却是熏炉,松枝下藏有熏香,十二股淡淡的香烟正从猴子的嘴里氤氲而出。
朝南的一排花格门是开着的,浩大的风从海上吹来,四角的檐上挂着的成串铜风铃就和着风声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侍女将她送到此处后,就都退走了,四周都无人影,羽裳被着那铃声所吸引,慢慢地向前走出了花格门,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排拱月梁下的妙音鸟木雕,她们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鸟,各持乐器,作着弹奏和歌唱的样子,自由自在地飞翔在风卷动着的波纹里。
门外是一个很大的悬在半空的平台,乌木栏杆边上矗立着令人惊叹的青铜雕像。那是按照羽人独有的十二星辰传说塑造的拟人化神像,也即传说中的十二武神。每尊铜像高有三丈,其中三位是女性装束,他们身披战甲,各自摆出战斗的姿势,二十四双眼睛在夏日炽热的阳光下灼灼发光。羽裳望着背景上流动的云,仿佛看到这些神像在飞动,在永恒的时间里飞动。他们的名字和各自的勇武事迹,都已经随风飘散在广袤的宁州大地上了。
她抬头向上,就又看到了格天阁高高在上的银顶子。阳光是那么的刺目,使得格天阁那带着优雅曲线的屋顶失去了所有的细部,它闪闪发亮,带着完整而精致的形态,各个角落都在闪烁。
与银顶比起来,层层叠叠的屋檐仿佛隐没在黑暗中,如同无数展翅欲飞的鸟,将格天阁高高托起,好像顷刻间就要飞走。
这里见到的每一个景象都令羽裳惊叹,她毕竟只是一名从被繁华浮世所抛弃的乡村来的小女孩。她大张着眼睛,一步一步地走到栏杆边,从这高高飘浮在厌火城之上的平台望下去。
在她脚下展现出的是整座城市。
鳞次栉比的白色上城中树立着无数高塔,层层的飞檐带着叮当的风铃。在它们身后,她可看到层叠的青葱群山,如少女般妖娆窈窕,在这黛青色的衬托下,更显得纯白的上城在阳光下如玻璃一样脆弱。
“喜欢厌火城吗?”羽鹤亭在他身后说。
羽裳惊讶地一跳,转过身来。她看到羽鹤亭就站在她的身后,影子倒映在乌黑漆亮的地面上,如同一个虚幻的影象。他声音里略显疲惫地说:“为了维持这副景象,为了它的完美永恒,我耗尽了心力。我是为了厌火而生的,但却没有多少人理解我。”
羽鹤亭相貌古雅,温和又庄重,几乎是时刻都在微笑着。他低垂的白眉毛下,压着一双锐利的眼睛。
在这座外人无法临近的高阁上,他说话和在外面的神态完全不同。他和蔼可亲地眯着双眼,望着远处,声音略带点鼻音。这很难不让人对他生出某种亲近感。
羽裳鼓足勇气说:“我喜欢。”
她说:“它看似坚固,却终将毁灭。可是这样很好,因为有生又有死的东西,才拥有生命,它们才会是真正美的东西。”
羽鹤亭的目光露出了惊讶,他沉吟着说:“这话说得和她真像。”
“她是谁?”羽裳大胆地问。
羽鹤亭不回答,却叹道:“唉,你长得可和她真像”
他用两根细长优雅的手指轻轻扶起了她的下巴。羽裳颤抖着闭上眼睛。
羽鹤亭感觉到了手指上传来的微微的抗拒之意,不禁哈哈一笑:“你放心,我羽鹤亭岂是那样的人。你的同伴,我已经派人去与茶钥说了,只要见到即刻放人。那张弓我也交代他们还给你的同伴了。”
羽裳闭着眼,只有眼睫毛不停地颤动。她轻声说:“让他不要再来找我。”
“他不会再来找你的。”羽鹤亭理解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俯身说:“最近我有许多事要忙,你先跟随雨羡夫人住一阵子吧。她是银武弓王的长公主,在我这里已经住了三十二年了。她会好好照顾你的。”
楼梯上已经传来了数人行走的脚步声,正从最高一层的银顶上走下来。有人在外面通报说:“夫人来了。”
“哦,这么快。”羽鹤亭脸上微现讶色,一抖袖子,遮住自己的脸,匆匆而出,竟然是不愿意见她。这时通往楼梯的门正好被推开,四五名侍女簇着一名衣饰雍容的羽族贵妇走了进来,那贵妇面如满月,虽然年岁已大,行动举止中却自然而然地带着华贵之相。
如果雨羡夫人是银武弓王的女儿,那么就是当今王上的姑姑,血统高贵,但听羽鹤亭的口气,她虽然居住在此,却不是他的正妻。而他不愿见她的面,那更是大不敬。但那雨羡夫人站在门口,也不以为忤,反而低下头去,任由城主举着袖子擦过她身边,匆匆下楼。
羽裳站在平台上,最后望了下面一眼,她正看到格局森严的羽府,从外到内,一层层的门在次第打开,如同花朵绽放。
原来是庐人卫的一名武士赶到阁下,从马上跳下来,气还没喘匀,就向高台上报告说:“那个骑白骆驼的人,已经找到了。”
月台上的鬼脸趋前一步,问:“在哪?”
“有人看见他走入了天香阁。”
鬼脸微微一愣,道:“快速动手,给我杀了。”
高台上却飘下一个声音:“且慢。”
鬼脸听出那是羽大人的声音,退了一步,按剑等候。
羽鹤亭慢慢走下楼来,到了月台上,道:“我们的人不要掺合进去。若是露了马脚,沙陀怎会干休。让昨晚上去雷池的那人再去一次吧。”
鬼脸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此刻,厌火下城割脸街的府兵驻处内,也正有一名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地闯入门内,告道:“在天香阁看到了一峰白骆驼,怕就是辛老二提到的那头。”
“哦,天香阁?”龙不二把每个字都在嘴里绕了一圈,才重新吐出来。
龙柱尊历来是个责任心重的人,他转着圈地想:羽大人交代下来的事,可不能出差池。辛老二办事不够利索,我早晚要敲了他。既然和铁问舟已经公开翻了脸,也不用保密了。这事,我看还得亲自去办。
此外,他也想到了天香阁中那些如花似玉的女人们。他想:这可是个美差啊,我还从没顶盔贯甲,提着我的宝贝大斧闯进去过呢。那付模样威风凛凛,可不是寻常人等可以看见的。自古美人爱英雄,那些女人们见他如此英雄了得,当即以身相许,也未可知。
龙柱尊幻想着那些女人们拥挤在后排小楼的栏杆边冲他招手,乱糟糟地喊“不二快来”时,脸都羞得红了。
他抬起头来,正好和跪在地上禀报消息的兵丁对撞了一眼,龙不二见那兵丁神色古怪,不由得威猛地咳嗽了一声,怒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传我将令,点起兵马来,和老爷我拿人犯去者。妈的,记住喽,都给我把鞋擦亮,把头盔顶正了,咱们得军容整齐地开过去,谁丢了我的脸,可别怪我刀下无情!”
与此同时,下城所有的影子们也在忙碌。这其中,最繁忙的还是他们的大本营码头区。
虽然经过了府兵的清洗,这一天这儿汇集的影子们却比任何一天都要多。
他们三五成群地簇拥在一起低语着什么,整个广场就如同一个打翻了的马蜂窝,到处都是可怕的嗡嗡声。所有的人都在腰上或者肩头上亮着随身携带的各种奇形兵刃,有干草叉子、双刃斧、大镰刀、劈柴砍刀、杀猪刀、鱼叉等等,更多的武器,短刀、长矛、勾戟、长剑、大弓、短弩、金瓜锤、狼牙棒,还有整套的铠甲、大号盾牌、小圆盾,正在从码头上被翻扣过来的七八条渔船底下被流水般搬出来,小山一样堆放在地上。
每座小山边都簇拥着一大群影子,他们就在其中挑挑拣拣,选出趁手的兵器武装着自己,挑出大小合适的盔甲套在身上。他们高竖起手里的武器,码头上以及周围的十多条扭曲的巷子里就如同平地上冒起了一片密集的金属森林。
影者的公开武装,有史以来不过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三十年前,武装起来的影者甚至打败了可怕的蛮族大军。这一次他们又将为自己的荣誉而战。
黑影刀高高地蹲坐在船头上,低头看着脚下这支慢慢显露峥嵘,越来越可怕的军队。他知道前一天的搜捕,以及铁爷的遇刺,已经把这支军队的怒火彻底挑拨了起来。
只要行动起来,只要一点巧妙的引导,他将带给他们战斗,以及胜利。这一股动员起来的力量,如同火山喷出的熔岩洪流。黑影刀深信它将会带着影子们走向连影子们自己都无法控制和把握的方向——但是他能控制。黑影刀充满自信地想,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他并不想仅仅依靠一个简单的盟约就将自己的命运与羽鹤亭绑在一起。他长长地伸出了自己的触手,和各方势力都保持着接触。
他对贾三说:“别管其他几家怎么想的,我们自己得准备好。”
贾三那时候正在场子里走来走去,监督着武器的发放。贾三是个直肠子,说什么信什么,但他还是不完全信任这个魁梧汉子。
龙印妄来过码头与他会面。黑影刀要让茶钥家也亲眼看看自己所拥有的力量,他当然知道贾三的鼻子比狗还灵。为了掩饰陌生人的气息,他带着路上碰到的小孩子进场。
说到底,黑影刀谁也不相信,不论是茶钥家来联络的龙印妄,还是亲自与他密谈的羽鹤亭。沙陀答应派人来与他接洽,只是他还没有碰到那位来使。
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了。他想。只有完全显示出自己的力量之后,他才有价码去和上城,或者沙陀,讨价还价。
自然,在完全控制这股力量之前,他必须除去一个隐患——那个看见了他和羽鹤亭密谈的小姑娘。他高坐在翻转的船底宝座上,对身边站着的几名精锐影者下令:“给我把话传到城里每个地方,找到那个小姑娘,并且格杀勿论。”
六之己
就在厌火城中众多人格外忙乱的那一夜里,厌火城西边那破碎的山岭沟壑也同样不宁静。
到处都有一股一股的武装骑者,大股的上千人,小队的几百人,络绎不绝,在向东进发。
他们衣着简陋,面目狰狞,大部分裹着不合时令的破烂皮袄,也有不少人穿着不合体的羽人衣袍,他们撕去上面花哨的装饰和缨穗,将华贵的绸缎变成腌臜油腻的猎袍。他们背着弓箭,挎着长刀,马屁股上架着笨重的斧头和狼牙棒;他们骑着个头矮小的马,牵着骆驼,捆扎起来的长矛和毡包在牲口的背上晃动。他们没有旗号也没有统一的服色,可他们不是商旅,因为他们全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登天道,在沟渠和危险的悬崖小路上跋涉前进。
宁州西部的崇山峻岭间,覆盖着密集的纵横交错在一起的七片森林。
这些森林在上千万年的时间里始终矗立在这片青白相间的大陆上,或者蔓延,或者退缩。
暗青色的暴风之林从鹰翔山脉一直延伸到北部莽莽的冰原,羽人银王朝的始祖银者空王曾经在这里带领大军向冰雪之神挑战;翼望之林沿月亮河向东俯冲到青都的舆图山,在它的腹部曾爆发过惨烈的鹤雪之战;碧瑶之林中则耸立着高大的通天神木,它是王族神圣的世代领地;总是飘着淡蓝色雾气的莽浮之林胁裹着青都直到洄鲸湾上大大小小上百座密林,它是爱情的凄楚坟墓,这里的林中深潭埋葬着无数在寻觅爱情中倒下的武士,在它最隐秘的地方,生长着神秘的蓝铁草;银森林是螣蛇的天下,据说这种爬虫与龙有着极近的血缘,它们可以乘雾而飞;黑森林则据说是神秘的虎蛟居住地,贸然而入的人有去无回,罔象林不过是这个迷幻林地向南伸出去的一根小尾巴;在这两片森林里都埋藏着无数财宝,自然还有密布的怪兽、精灵、毒雾和沼泽;还有维玉之林,这是宁州最西南角的唯一一片森林,也是最破碎的森林,它与黑森林南北夹着登天道,曾让风铁骑的骑兵在其中躲避,也目睹了十万蛮族大军的最后崩溃。
无论哪一座森林,全都拥有遮天蔽日的枝桠和茂密的浓叶,树底下是荆棘和灌木、针苜蓿和羊齿草,还有厚厚的苔藓。走入到这样的森林里,看不见人的踪迹,听不见人的声音。
如果说厌火城乱麻一样的街巷算是个庞大迷宫的话,那么宁州的森林就是迷宫外的迷宫,它以自己的庞大来藏纳空间和时间,是一座大得不可想象的,可以容纳数百年和上百万人战争的迷宫。羽人曾经来自于这些森林,如今还有众多村落隐藏在这样的森林里,自给自足,自生自灭。城市里的羽人,那些讲究礼仪的人,那些崇尚繁琐奢靡生活的人,那些动作缓慢高雅的羽人已经逐渐忘却了他们祖先的生活方式,他们放弃了森林,铸造起高耸的城墙和堡垒,如今反而是蛮族人混入了这些丛林,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堡垒和要塞。
三十年前的灭云关之战,四散逃走的蛮族人总有七八万,他们成了流浪武士或者盗贼。尤其宁西的十万丛山,更是成了他们的巢穴。宁州王室内乱,也无法一举将其荡平。这些远离瀚州老家,失去了草原的蛮族人,就此在宁州茂密的森林里游游荡荡,四处掠劫。
为了适应丛林中的生活,他们许多人换下长刀改用长矛和刺剑。他们是些奇怪的、凶猛的和从不留活口的战士。他们憎恨城镇和居民村,一旦发现这样的地点,他们就如豺狼一样猛扑上去,如果能夺取下来,他们往往会把这些漂亮的建筑付之一炬。他们喜爱血一样红的大火。
他们一会儿从密不透风的树丛中冲出来,一会儿又水一样四散,被沙子吸收得干干净净;他们像咆哮的巨狮一样出现,又像隐身的席蛇一样消失。
他们安静地行军,连一片草叶也不会惊动,在冲向敌人的时候却发出可怕的巨魔咆哮。
他们从不费心去排兵布阵,一阵风一样骑在马上冲出,受到挫折就乱纷纷地掉头逃跑。
偶尔他们中间也有将领带领,那时候他们就习惯性地围绕成一个新月形,发动闪电那样的袭击、歼灭、烧杀或者转身逃跑。
萨满在他们中间受着无限的尊崇,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他们遇到一个合萨,就会在箭雨中跪来下接受萨满的祝福,仪式结束后,还活着的人站起来继续往前冲过去。
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身上套着的是皮袄和抢来的不合身的衣服。他们不像羽人靠华丽的外饰和衣服辨别身份,权势的高下由他们之间的眼神决定。
他们把森林里出现的猛兽——狼或者老虎当成自己的朋友。如果战斗中,山脊上出现了一只狼的身影,他们就狂呼大叫,认为自己已经取得了胜利,不要命地冒着如雨般的矢石向前猛冲。
他们抓到在战斗中转身逃跑的羽人,就会把他们挂在树上,喂给乌鸦和其他的鸟。他们敬重那些拿着旗子死在当面的敌人,他们会挖个坑把这样的人埋了,不过只要是敌人,反正都要死。
他们像鲨鱼一样喜欢流血,像驰狼一样喜欢屠杀。吊死那些鸟人对他们来说是件快事。他们把抓到的羽人挨个在树上吊死,只剩下很少的女人做他们的奴仆。
他们从不宽恕,也不指望敌人宽恕。在他们中间,女人也要为自己战斗。最初的女子是带过来的,后来又生出了第二代,还有许多抢来的女奴隶。
在漫长的岁月里,老的匪徒死去,新一代的强盗又成长了起来。这些新生的蛮人从来没有见过浩瀚的草原,但在老人们交谈的耳目熏染中,他们同样对那个遥不可及的西边圣地心生向往。
他们向往着在广阔的一望无垠的天空下奔驰,他们期望看到地平线上缓缓起伏的草坡,他们期望看到天空上漂浮着的大朵的云。但现在他们的头发上长满绿色的苔藓,他们的头发里总掺杂着荆棘刺和鸟羽、苍耳,他们的马又瘦又小,跑得小心翼翼,总害怕撞到树上,他们看到的是树叶子间漏出来的破碎天空。
他们遥想着月亮山脉以西的那个广阔的草原,梦想着有一刻回到那块地方,他们做梦都在无垠的草原上驰骋。
但是,他们来自草原上不同的部落,他们都有各自的祖先,有的是熊,有的是狼。
他们像九头鸟一样相互咬个不停,争斗平息的时候,他们身上都带着对方的血,明亮的眼睛在乱毛下盯着对方,如同刀子。他们不可能站一起为了某个共同的梦想而战斗。
也只有沙陀药叉,这个传说中的可怕蛮人,才可能把这些散沙一样的野蛮人聚集到一起,聚集成沙陀蛮,聚集为一股可怕的洪流。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同沙砾汇集到沙漠,如同水滴汇集到大海,如同微不足道的小蚂蚁汇集成铺天盖地的军蚁灾祸,在太阳升起之前,这些有着蜷曲的黑头发的蛮人们,耳朵上晃动着巨大的铜耳环的蛮人们,汇集成了浩浩荡荡的四万沙陀大军,突然出现在厌火城脚下。
日出的时候,沙陀蛮的大君沙陀药叉已经阴沉着脸坐在骆驼背上,俯瞰着厌火城上城那白色的城墙和无数尖顶的塔楼。在它们后面,海雾笼罩的低地上,则是灰暗的平屋顶组成的下城,它们像是被踹平的蚁窝,满布混乱细密的蚁道,顺着缓坡向下延伸,一直俯冲到深灰蓝色的海边。厌火城北依三寐平原,南临洄鲸湾,东连羽妖高地,西接勾弋山,自古便是可攻可守可战的三战之地,号称“宁州锁钥”蛮族人要纵马宁州,这座城池就是必夺之地。在厌火城的白色城池之下,也不知掩埋了多少蛮族人的英雄。
此刻不论极目城外的任何地方,都有一列列的黑线,蜿蜒盘绕,如同肮脏的绳子组成一副巨大的套索,将白色的干净的厌火城套进圈套中。
除了那些列开阵势的武士们,还有更多的蛮人在建立营地,挖设壕沟,忙乱地准备攻城的器械。巨大的云杉木接起来的云梯、飞梯、单梢炮、尖头木驴,所有蛮人们能掌握的攻城器械,沙陀人都带来了。那些不容易携带的巨大器械,他们就在鹿门塬上的森林里寻找合适的树木,把它们伐倒,在当地制造。
这正是沙陀药叉行事的原则,不能一切都指望着羽鹤亭那只老狐狸,只有刀子顶着对方的咽喉签定的盟约才是有效的盟约。
沙陀药叉冷着脸看着手下忙碌这一切,一面转过头对身后一名羽人使者说:“你可以回去了,到城里去传我的口信,告诉你家主人,如果明日正午前还见不到星流石,我就开始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