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离开的悲伤,最终会让位于新的成长。我自然也是无情的,只是拼命想装成有情罢了。
我找到葡萄架下我和柔枝的藏宝点,挖出一坛当年一起埋下的酒,自斟自饮起来。
虽是秋夏之交,夜风却也冷重。我裹了裹袍子,再给自己倒了杯酒。三杯两盏下肚,身子是暖和了,脑袋却迷蒙起来。
可我的酒量一向绝佳,怎会轻易服醉。
为了验证自己没醉,我拎起酒坛,洋洋洒洒地离开花架,在荷渠池边走了几步,一路行去,衣袂生风、步履轻盈——当然,这是我以为的——这副诡异的景象看在旁人眼里,便是另外一番领悟了。
一只手忽然搭住我的腰,将我险些栽进荷花池的身子勾了回来,轻而易举地调转位置,把我摆在离芙蕖池远些的石桌上,还未等我皱眉,那搭在我腰间的手就已经抽离开去,身子忽然失去依附,我意外生出抹怅然若失的遗憾来,只觉眼前景象幽幽暗暗、重重叠叠。
“姑娘可是醉了?”懒散的腔调,自有一抹刻骨风流。我盯着那一张一合的薄唇,懊恼树上的荷花怎么也学会了说话。
云破月来,皎皎银光拂过他的唇畔,缓缓上移,得月光眷顾的面容渐渐清晰。细散的额发遮不住挺拔的剑眉,英气迫人的眼眸,远看似寒潭之月,近看又如春柳含烟,唇畔的笑意含而不露,如雨后新叶尖的一束嫩光,让人忍不住亲近。
我眯着眼睛,诚恳地发出了一句感叹:“咦?荷花仙人这么好看的么?”
我本就有些醉,得了这荷花仙搭救,便更觉得沉醉了。
原以为我虽长在这勾栏院里,心智却颇为坚定,断不会对谁动些强取豪夺的龌龊心思。可如今美色在前,便不由自主地勾了桃花仙人的脖子,打算倾身贴去。
孰料本姑娘生平第一次投怀送抱,便被人轻易格下。那人虚虚托着我颓然欲倾的身子,眸光先是落在我脖颈间隐约现出的一方紫玉之上,后又重重地望向我的眼睛,眸光几番流转,愈加沉静深邃。
我只觉得那双托着我的手越收越紧,那张好看的脸越凑越近。可到了这份上我却害怕起来,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眼见着脊背就要磕到桌子了,却又被他温温软软地拉了起来,我等着被处决,可是那人只将下巴支在我的肩上,停了下一步动作。
良久,我才听得他问:“姑娘是这园子里的?”温热的气息浮过我的耳尖,惹得我一阵颤栗,我整个人都僵了。
我有些懵懵然,与他隔开一臂距离,忽然觉得很吃亏:“你,是不是在轻薄我?”
“没有。”他的唇角微微一勾,意外地好看。
我若有所思地放下心来,淡道:“没有便好。”
他听了我的胡话,微微有些愣怔,盯着我疏红淡定的脸颊和略染酒意的眼睛,眸色渐深,忽然,他伸手勾起我的下颌,俯身贴来。电光火石之间,我竟忘了躲闪,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轻薄了去。
我怔怔然,只见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双唇,眼底眉梢尽是风流笑意。明明是昏黑的夜,那人的双眼却如一眸星光,灼亮而深邃。
他修长的手指碰上他唇畔的那一瞬,我便觉得整个身子被雷劈了似的颤了一颤。只听他郎声笑道:“方才没有,现下倒是坐实了轻薄之名。”唇畔笑意流转开来,“姑娘——你待如何?”
“不如何,既然这样,那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娶了你吧。”话方说完,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我好像是真的有些醉了。
再醒来已是前尘皆忘,只隐约听到门外传来的谈话声。
“因为她?”女子声音凄婉,略带哭腔。
“你不是早就猜到?”男子沉稳淡定,声色听起来还有些耳熟。
“那你待我又是……”那女子已然是泣不成声,语声哽咽,说不出话来。
“不过是一时兴起,玩玩的,没真心。”
只听得一声玉钏落地的响声,那女子语声凄绝:“很好,你既如此狠心,便休怪我旧情不念了。”
我已听出些门道,觉得自己委实冤枉。
果真,没过多久,就见着罪魁祸首推门走了进来。我见着他形单影只、身形萧瑟,本欲说出口的责难话又全数吞回肚里,只皱了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是何必?”
“我是为她好,那秀才是真心待她。”
“你就不是?”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不是,一个奴仆,何来真心?”
我托腮沉思:“可是,来逛这勾栏院的,又有几个有真心?你不怕把她推进火坑?”
二狗子这才显出一丝担忧和狠戾来:“他若负她,那我便去杀了他!”
我叹了口气,可以为她杀人,却害怕去爱她。这世间的男女之情,果真是反反复复、幽深难懂,还是不沾为妙。
“你方才,都听到了?”他试探着,抬眼看向我。
“你指的哪一句?”我将头发草草绾了起来,“是‘因为她’还是‘你不是早就猜到’?”
二狗子不防我会如此淡定地说出来,沉默得很萧瑟。
我也配合得静默了半晌,觉得这悲情气氛终是散了,才淡然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让她死心,所以拿我当挡箭牌。”我从容淡定地趿了双鞋,“既然我此番这般牺牲名声地帮你,那么,你就替我洗半个月碗以示酬谢吧。”
“你不怕我说的是真的?”语声上扬,挑衅意味十足。
但我一向不是个欺软怕硬的,刚巧走到门边,听了这话头也没回,淡定道:“哦?既然你爱慕我,那就帮我洗半年的碗以表真心吧。”
话音刚落,一只硕大的暗器就朝我飞来!
还好我深知二狗子秉性,身后软垫砸来的时候,躲闪得恰到好处,只听身后他咬牙切齿地喊道:“死铜板!你这不解风情的男人婆!怎么会有人要?”
哎,果然还是爱之深,忧之切啊。我都不操心的事,他倒是替我操心起来了。
我只顾着嫌弃二狗子鸡婆,万万没想通:我不过是当了回挡箭牌,配合他演出的我就莫名躺枪——还落到个山穷水尽、万劫不复的地步。
只能怪我识人不清,还莫名揣度人心。我所遭的罪,若说偿还,只怕把我所有的杂活都扔给二狗子,也不能泄我心头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