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出去,将她留下来。”
护卫们当即应下。
御医们还在犹豫时,却见床榻上的君王发号施令了:“听君后的,全都下去。”
“喏。”整齐的应声,带着不安与犹疑。
卫如峥欲言又止,终是与众人一起退下。禁军护卫们顺手将殿内的尸身都带了出去。唯有那一滩滩血迹,昭示着适才那场屠杀的惨烈。
只不过殿门刚被关上,却又被推开,一道小小的身子却是急匆匆奔了进来。
*
晏晏一张小脸紧紧绷着,神色焦躁,一路冲进内室,直冲到周钦衍跟前。那向来堪比小大人的人儿,此刻却是泫然欲泣。
“父君,您……您怎样了?”他瞧着他已然被包扎妥当的伤处,担忧不已。
周钦衍极力让自己神色自然:“死不了。你小子哭什么?够丢人的啊。”
“谁说我哭了?”晏晏握紧了小拳头在他肩头报复性地捶了好几下,一脸嫌弃道:“父君您真是史上最弱君王了。身娇体贵,三天两头吃药,带这么多护卫在身边都顶不住个女子暗杀。要不还是退位让贤吧,我在您前头给您顶着,担着点儿麻烦。”
周钦衍竟还真的想了想此法的可行性,随即蹙眉拒绝:“本君风华正茂,你有见过史上堪堪廿一的君王就传位给自己六岁的儿子吗?本君可不想做这个千古第一人,这传出去,你倒是少不了被夸个‘于国之危难之际力挽狂澜’的溢美之词,本君可得担着个‘肩不能扛国之重任’的贬低之语。还有你娘亲,正是娇艳美丽的年华,这君后的宝座还未坐热的,就荣升老君后,你问问她,愿意吗?”
眼见这父子俩的话题偏得没边儿了,站定在婼娘跟前的浮婼却是蓦地朝他二人吼:“你俩闭嘴!”
一大一小下意识便噤了声。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显得格外无辜。
浮婼的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的眸光紧紧锁视面前那个与她一般无二的人,声音冷沉:“说,怎样才能救他。”
婼娘终是因失血过多而有些站不稳,跌坐到地上。她眨了眨眼:“你既然自诩恢复了记忆,那你自然是有法子的。你不如再好好想想?”
浮婼瞧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笑得开怀,只觉得恶心。
身后,晏晏才注意到这人的脸,震惊道:“你冒充我阿娘?”
“怎么能是冒充呢?是你阿娘亲自将我从她体内剥离,让我当你的阿娘照顾你。你忘记了?说起来,她都不要你了,我才是你真正的阿娘呢。”
被刻意封存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晏晏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你,你是那个魔鬼?不,你的脸……你的头发……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这便要感谢她了,救下了那求死的‘浮婼’还给了她两百年寿数。那女人是个蠢的,我稍稍哄骗个几句她便任我施为。我与她换了个皮囊,她承受不住我那副身子骨衰老而亡,而我呢,轻易便享受着她年轻富有活力的身子。”婼娘贴心地为他解了惑。
浮婼一惊。
浮有财真正的女儿,竟是被婼娘所害,间接因她而亡。
“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害死了旁人,却还要害周钦衍这个一国之君,你究竟想做什么?”
婼娘却是扯了扯唇,脸上满是嘲弄:“那我也要问你,你一心逆天改命舍了这无尽的寿数,可你考虑过我吗?”
“什么意思?”
“你想要散尽寿数,可你却将我剥离于世,让我经历苍老苦痛。你有问过我,我愿意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吗?你有问过我,我愿意归于一抔黄土吗?我不愿!我想要那些被你不屑一顾的绵长寿数,我想要那些被你不屑一顾的青春韶华!”婼娘几乎是嘶吼出声。
随着婼娘的嘶吼,那些记忆的碎片,竟是猛然间向浮婼袭来,根本不容她拒绝,悉数涌入她的脑海。
她头疼欲裂,竟是站立不稳一下子朝旁栽去。
周钦衍眼尖地瞧见了浮婼的异样,想要去扶。奈何脚刚落地便牵动了腰腹的伤口,竟是难以挪动分毫。
最终是晏晏意识到不对劲,用自己小小的身子给了浮婼支撑。
*
身上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水,浮婼只觉得整个人都似从水里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终是明白了。
她为了散去寿数,亲手将晏晏交托到了婼娘手中。可她却忘了,年迈苍老的婼娘,是有欲有求的。婼娘想要活下去,想要像她一样拥有不老的年华及绵长的寿数。她依附她而生,若她要活下去,便绝对不能让她与周钦衍易寿,不能让她将自己的所有寿数都给对方。
阻止的方式只有两个。
一个,是提前让他人破了浮婼的身子。
另一个,是让身为君王的周钦衍死。
一开始,婼娘企图让人破了她的身子,让她再也不可能通过与周钦衍易寿而散去全部的寿数。所以,她选中了对她痴迷的刘罡正,扮作是她,说服了他。或许,她还篡改了他的记忆迷惑了他的心智。
刘罡正曾说,他是因着她的命令才会绕道将她带去思凡阁,也是因着她的命令才会企图染指她,恰印证了这一点。
她问及刘罡正为何那夜在思凡阁二楼时会放弃占了她。他当时只说怕其他人发现他潜入定国公府惹出事端,可他当时分明犹豫了一下,面色惊疑不定。他并未说实话,实则他是因着她喝止了他,才停了那狂悖之举。
后来,贾婆子误以为她是柳姨娘制造了她“跳楼自尽”的假象。
如今记忆苏醒,她才了然。
“是你取走了我的记忆!”那夜坠楼后,鲜血流入了她的眼,她隐约瞧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直到此刻记忆回笼,她才想起这一片段,也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原来啊原来,她不是因坠落思凡阁而失去记忆,而是被婼娘生生取走了记忆!
眼见刘罡正无功而返,婼娘为了不让她给周钦衍易寿,为了不让她散去这一身的寿数,她竟做到了如斯地步!
如今,竟还要来杀周钦衍!
因为他们故意散布了她恢复记忆一事,婼娘怕她在大婚夜与周钦衍圆房时为他易寿散去一身的寿数。无奈此事传出突然,压根没有多余的时间供她去查证。婼娘被逼得不得不迅速出手。
而一出手,便是对周钦衍痛下杀手。
浮婼自认做不到同时操控那么多人抹除或篡改他们的记忆命他们自相残杀,可婼娘,却轻易便做到了。
“看来这一次,你是真的忆起一切了。”婼娘扯下自己的衣襟一角,想要为自己包扎双臂失血过多的伤口,却是始终抬不起手。她懊恼地将那衣襟一扔,骂道,“你选的这个男人显见的并不爱你。见了我这张与你一样的脸,竟还对我下了这样的狠手。我劝你一句,莫要为他再耗费寿数,不值得。”
这话,听得正动弹不得的周钦衍当即就不乐意了。
他刚要开口骂回去,却听得浮婼道:“难道让他见着一个与我长得一样的就亲上去抱上去?我可不想让自己的头顶绿成一片草原。”
“可我毕竟长着一张和你一样的脸!”婼娘强调道。
“那只能说明他还是挺靠得住的,轻易便从皮相看到了内里,知晓你并不是我。”
浮婼说得轻巧,周钦衍却是听得满心舒坦。
她是在变相夸他吧?
委实是难得!有生之年他竟能听到她的肺腑之言!
婼娘横过来一眼:“你美什么?如今你的寿数不足十二个时辰了,我倒要看你还怎么笑下去!”
“本君的君后难得说些甜言蜜语,本君都快要被甜死了。本君为何不笑?你都说了阿婼只要忆起了一切就能救下本君,本君信她。算了,你一个只知晓算计的女人定然是不懂这些的。本君何必跟你费这个口舌。”
婼娘竟还真的被他噎了一噎。
不过,她很快就鄙夷道:“我先前胡乱说的。事实是,即便她恢复了记忆,也不能救回你。你只有死的份。”
“哦,本君现在活着的时日都是赚来的,如今死了倒也不亏。倒是你,本君会在死前让人将你千刀万剐,希望你这副身子骨能承受得住。”
“你!”
眼见这两人吵上了,浮婼当即怒道:“都闭嘴!”
周钦衍老实了,格外“贤良淑德”:“阿婼说什么,本君都听。”
晏晏在一旁抽了抽嘴角,不过碍于刚刚听到的话,没敢拆他的台。
他刚刚听到这魔鬼说父君活不过十二个时辰了。
是……真的吗?
晏晏的眼神攫住浮婼,期待着她能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只不过,浮婼却压根没功夫搭理他。
她缓过了气,松开晏晏的支撑,竟是徐徐绕着地上的婼娘踱步。
脚步声不重,却无端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
婼娘不明所以,抬眸望她:“你绕着我转做什么?他是无论如何都活不成了,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浮婼却是说了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
“崔芷汐复仇是你从中掺合了一脚。是你暗中引导着她查到了汪夫人身上,又助她入了首辅府后宅,并令她不计一切后果入宫,想法谋害了汪首辅,甚至蛊惑她弑杀周钦衍。”
婼娘不知浮婼的意图,此时倒也没必要瞒着:“没错。”
浮婼继续道:“刘罡正之死,是你所为。”
“呵,你竟连这个都知晓了。”
浮婼并未多言。
威远将军府的管家、门房以及刘罡正的亲卫曾说,那夜亲眼瞧见了她入了将军府引着刘罡正入了书房。彼时她还只当有人背地里安排了这一切想要栽赃嫁祸她。如今看来,那管家认人的本事确实是够能耐的!
那人,正是婼娘!
刘罡正亦是受了她的蛊惑,才会服毒自尽!只不过他原本是在婼娘离开后便打算服毒,却不料周钦衍派去的人会出现,才出现了那样的断腿插曲。但最终,他还是死了。
她一直都想不通刘罡正为何会自尽。那封所谓的绝笔信上所写的字字句句,她当然不可能尽信。
如今再回想那封绝笔信,当其中多了一个婼娘,她竟觉得一切都不难理解了。
真正的浮婼之死,汪首辅之死,崔芷汐之死,刘罡正之死……
这一个个,死的都是与她易寿之人。
这世上,除了身为一国之君的周钦衍可以影响她给旁人易的寿数。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便是她自己!
易寿的交易一旦达成,她便不得轻易收回寿数,否则有违天道。可若对方主动放弃了寿数,那便是另一回事了。那对方剩余的寿数,便会主动回到她身上。
然而,无论是“浮婼”之死,夺了汪夫人寿数的汪首辅之死,崔芷汐之死还是刘罡正之死,她都从未感觉到寿数重回她体内。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些寿数被他人所用了!
她交易出去的寿数,自然是认主的。除了她,那便唯有一人了!
一切,都指向了一个真相。
婼娘占据了那些寿数!
这也就可以理解,为何婼娘能够同时控制那么多人,篡改他们的记忆蛊惑他们的心智令他们自相残杀了。她虽然是从她身上剥离出去的,可她蛊惑人心的能力因着她做的那些个邪性的事儿,明显便高于她。
浮婼不免唏嘘。当初的她一心只想散去寿数,抽离出了一个苍老衰败的自己,想要让她照顾晏晏,更想要让晏晏提前体会与她迟早有一日的生离死别。万万未料到,竟会铸成此等大错。
不过,此番弄明白了婼娘为了活下去究竟做了什么,倒也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