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和不属她的那个太宰治在开始氤氲起来的夜色中对视了一会, 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太宰治迅速地瞥了一眼时间, 澄则是看了看手机里的未接电话,向那个号码回复了一条“请不用担心我, 只是去了解一些事情”的简讯。
她再次抬起头, 太宰治向她问道。
“你觉得他会用多长时间找到这里呢,澄小姐”
“大概还有半个钟头吧。”
“就算只考虑交通状况这类客观因素, 至少也需要半个钟头。”太宰治笑着耸耸肩, “看来你认为他会一点时间也不浪费地找到你。”
“是的。”
澄点了点头。
“我想你也会赞同这一点, 太宰先生。”
“……这该怎么回答呢。”他说, “不过, 是的。”
“所以,我会努力争取一点时间——首先,麻烦你拆开它。”
澄这么说着, 把手机递给了身前的男人。
太宰治微微一愣, 随即很快理解了她的意思, 他熟练地撬开后盖, 从里面取出只有豌豆那么大的发信器,同时露出了微妙的嫌恶表情。
“偏执到这种程度的话, 会变成令人讨厌的男人的,我甚至觉得我都要比那家伙好一点呢。”
“并不是这样哦,当然, 我并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只是……”
澄抿了一下嘴角,不再继续说了。她把发信器抛到了桥下, 小小的装置落入水中的时候,连一点水花都没有溅起。
“这么一来,我们的时间就变得多一些了。”
太宰治低头看她,忽然产生了奇异的现实割裂感。
他好像曾经许多次地从这种角度看她,他听见过自己的声音对她倾诉爱语,也见过她的微笑和眼泪。
但他同时也知道,他不是她所注视的那个人,他只是被困在那个躯壳中的观众而已。太宰治被迫去体验他不曾经历的人生,然后被告知自己一无所有。
无论是挚友还是恋人。
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梦魇。
因此太宰治注视着面前理应是陌生人,却让他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情绪波动的女性,不由得从心底响起了黑暗的窃窃私语。
现在呢,现在也是一样吗
太宰治开始回忆起来自己本该去做的事。
他准备了那么多计划,不惜为此成为了港黑首领,都只是为了结束噩梦而已——没错,这样既可以保护这个织田作存在的世界,也可以结束噩梦——以杀死做梦的人的方式。
“去看电影吧。”
“……?”
“去看电影吧。”
澄又重复了一次,她将目光投向对面大楼的广告牌,上面用很有冲击性的巨大字体打出热映中的电影片名,看样子是一部科幻类型的电影。
“莫非你讨厌科幻电影吗?”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不过问题在于这里吗?”太宰治不禁笑了起来。
“那就是你不想和我一起看电影了”
“也不是这样——”
太宰治顿住了。
过了一会,他问道。
“你想要可乐和爆米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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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没有要爆米花。
“其实呢,我最近有在控制体型哦。”她这样说,“确实到了一定年纪以后就会比较容易被体重秤上的数字伤害到呢。”
“没有关系哦。”太宰治无比自然地接话道,“无论你的外貌体型如何,我都会……”
他握着票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在说话间转过头看她,却在触到澄的目光时意识到了这并不是适合自己立场的话。
澄似乎是想要说什么的,但这时电影已经开始放映了。
看这一场电影的人很多,即使关了灯,黑黢黢的影厅也像起起伏伏的水面那样,能清晰地感觉到人群的悄悄躁动。
他们两人之间大概也是有什么在暗潮涌动的,但是此时无论是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专心地看着屏幕。
这是一部稍微有点漫长的电影……这不是在说它的时长如何,而是缓慢的叙事节奏天然地营造出了这种感觉。虽然是科幻电影,比起画面,倒是让人不由得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主人公的命运之上。
放映完毕以后,不少观众还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感觉如何呢,太宰先生”
他们没有急着离开,在播放演职人员表的时候,澄问道。
“怎么说呢,倒是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觉得,很古典。”他回答,“有关灵魂价值的议题很古典,在科技背景下探讨这个议题也很古典。”
“古典吗?我不反对这个看法,不过我认为正是因为它格外复杂深邃,才会不断受到讨论,以至于变成了古典的话题。”
澄继续问他。
“那么,太宰先生认为,主人公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吗”
“他么分明并不是什么独一无二和不可取代的人,怀着虚假的希望为之奔波,却还是在最终得知了自己的灵魂毫无价值的真相,我真是想不到比这更悲惨的情节发展了。”太宰治没有犹豫地做出了判断,“他是一个可怜的蠢货。”
“那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吗?”
太宰治怔了怔。大概有很短的时间,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我还不明白。”这是澄的声音,“主人公是否在最后真的相信了自己的灵魂没有价值呢,我不知道。”
她说。
“太宰先生,我们再看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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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遍观影时,影厅变得空旷了很多,观众零散地分布在各个角落,而太宰和澄的位置依然和之前一样,不同的是他们所在的那排已经几乎没有其他观众了。
“太宰先生有做过这样的事吗,连续把电影看两遍之类的”
“这还是第一次。”
他说。
“说出来可能会惹人嘲笑,其实之前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其他人一起在电影厅中完整地看完一部电影。”
“完整地?”
“被你发现了吗——我曾经强迫敦陪我一起来,电影厅本身却没有坚持到最后。”他把食指放在唇上,压低了声音,“不幸地被我的反对派爆破了。”
“是吗。”澄有点惊讶地说到,惊讶的点却不放在“看电影途中被爆破”这种骇人听闻的事件本身上,“那么,这就是你第一次连续看两遍同一部电影了。”
“嗯,也是我第二次与女士一起观影。”
澄点了点头。
此时巨大的银幕又亮了起来,属于电影主人公的人生再一次开始复演,然后又落下帷幕。
这一次的澄默默看完了演职人员表,直到灯亮起,她才开口问道。
“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触吗,太宰先……”
“我想他已经没有困惑了。”太宰治平静地说,“主人公并非是我所想的那种可怜的人,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命运有所预感,在另一只靴子落地之后,他真正脱离了困惑的牢笼。”
“于是,你认为他彻底领悟到了自己的灵魂是没有价值的。”澄说。
“是的。”
澄没有回答,但他从澄的眼中读到了她的想法。
“你持有和我不同的意见吗,澄小姐。”
“并非如此。”她摇了一下头,“我只是还不像你那样确定。”
“是这样啊。”
太宰治说着。
影厅中本就稀落的观众早就纷纷起身离开了,毕竟现在的时间说不上早,太宰治想,外面应该已经夜色浓重了。
而在电影厅中,灯光重复着暗了又亮的循环,就像经过了两个昼夜。
在这几个小时的两昼夜中,明明两人实际在交谈的时间不超过十几分钟,太宰治却觉得已经相处了很久了。
这是因为他实际上已经十分了解她了吗
太宰治恍悟他的确早就独自一人在电影厅中千百次地看过了另一个自己的人生,作为观众。
但是现在,他第一次成为了电影中的主人公。
荧幕还会为他亮起多久呢?
他闭上了眼。
从现在开始倒计时的话。
或许恰好是一部电影的时长。
“再看一遍吧。”
澄惊讶地看向他。
“就当作是我的任性之举。”
太宰治说。
“请与我一起,再看一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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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安排了午夜场,但如果没有澄和太宰的话,想必这一场是不会放映的。
他们是影厅中唯二的观众。
在放映前的短暂间隙里,黑暗中的影厅格外安静,让人不禁连呼吸都要放轻,但这种感觉并不坏。
“有时候黑暗能带来安全感。”仿佛料到了太宰治的想法,澄说道,“真正独自待在黑暗中的人是不会害怕的……如果他感到害怕的话,也是因为害怕黑暗中存在自己以外的人。”
太宰治听见很轻微的衣物摩挲声,他猜澄大概是转过身了,因为她的声音近了一些。
“你现在害怕吗?”
太宰治想了想,然后告诉她。
“不。”
“是吗。”她笑了,“谢谢你,太宰先生。”
第三轮电影开始播放了。
在空荡荡的影厅中他们不必再为了观影礼仪保持安静,彼此也已经对情节十分熟悉,于是在荧幕上的画面和情节慢慢推进的时候,荧幕下也时不时地发生着对白。
“主人公在这里是犹豫的。”
太宰治笃定地说,此时情节正发展到主人公将要推开真相之门时,电影很快就要进入尾声了。
“这种独特的运镜手法也恰恰证明了这一点——他真的一无所知吗,如果是这样,他不应该有犹豫。”
澄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她的赞同。
接着就像他们看过两遍的那样,主人公最终知悉了围绕着他的骗局,他的一切都沦为泡影,主人公在白茫茫的雪中颓然而坐,然后又站起来,走进雪的深处。
这就是最后一幕了。
太宰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要看看身边的人,总之他这样做了,所以他看到了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的瞬间。
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泪也没有,她的表情是柔和而悲悯的,她以一种非常含蓄舒缓的方式抒发着自己的悲伤,这一切都在那滴眼泪里,只有一滴,甚至很难被认为它是一种哭泣。
“我想你是对的,太宰先生,主人公不再迷茫。”她注视着屏幕,睫毛看起来是湿润的,但这也有可能是荧幕光影映照下的错觉,“也许原本就没有所谓的答案,因为最后他不必再去向谁索求答案了。”
“……‘有些人从上帝那里寻找,有些人从威士忌里寻找,还有些人从爱里寻找。这一切都属于同一个道,而道通向无。’”*1
太宰治怔怔地说。
“澄,和我一起待在黑暗中的时候,你害怕吗。”
“我不害怕。”
澄告诉他。
“我只是一直在想,要如何不让你害怕。”
“……”
太宰治站了起来,很快地转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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