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根据这份法案的逻辑,权利之所以能逐级向上集中,是因为攀爬上升通道的这些人有意愿、有能力为社会承担义务,以承担义务的大小来决定权力分配。顺这条思路延伸下去,站在国家顶点的那个人,必然也要有着超出其他一等公民的卓越表现,能承担最严苛的工作。至少不能是个毫无建树的三等公民。否则就和法案的基础严重抵触,那些靠着功绩奋斗一路爬上来的精英们也不会答应。
套用到现在的环境里,像李雪鳞这等不世出的英雄,倒是站在顶点也当之无愧,但是大夏朝廷里的那个小皇帝就显然不够格了。让李衍郁闷的是,在想到这一层时,他竟然在下意识里先认可了。直到表层意识挥舞着名为“纲常”的大棒把他打醒,这才惊觉渤海王的用心何其毒辣,差点连自己都着了他的道。
如果想用“龙生龙,凤生凤”来打马虎眼呢?就算现在的小皇帝没什么建树,人家的老子还是为国家工作了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是法案的起草者已经很周到地提醒了:公民权不可世袭,大家一出生都在同一起跑线上。别说老爹是为国家打工,就算拯救了全人类,儿子也照样要从三等公民做起。
震惊于册子里的内容,李衍甚至忽略了一个关键的矛盾——作为地方政权的渤海国,有什么资格让皇帝遵从这份法案。
当然,对于李雪鳞来说,他没觉得这算个问题。
因为看完总纲时李雪鳞已经简要说明了之后的内容,胡涛看册子的速度快得多。不过速度虽快,代国公将法案传给下一个人时同样浑身湿透。
李衍沉默了半晌,问道:“王爷,如果按照适才法案中条款,日后世子该当如何?”
“世子?……呃……你是说……我儿子?”李雪鳞愣了下。说实话,他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回头想想,自己居然已经奔三,似乎是时候繁衍下一代了。
“是啊。短则一两年,长不过三四年,王爷必然会有世子诞生。那时候……”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先读书,后参军,凭本事一步步往上爬,能爬到哪儿就是哪儿。他能有我这个老爹,至少不用担心上不起学看不起病,已经算是占了大便宜了,还想怎么着?如果真是个庸才,做个普通人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对他好,对国家也好。”
“……呃……王爷,您……您可听明白了?我说的是王世子啊!”
“是啊,当然听明白了。怎么,万一我生个儿子是糊涂蛋,难道你们也愿意跟着他瞎起哄?”
李雪鳞话一出口才意识到有问题。只见李衍的脸登时红了起来,胡涛也干咳了一声来掩饰尴尬。
“哎……这个……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大家知道,我在军队里提倡的就是任人唯贤,有多少本事,给多少权柄。不问出身贵贱,不问年龄长幼,不问辈分高低。现在放到这个国家,同样适用。科举的意图也是如此。既然要做,我们索性做得彻底点。大家凭本事吃饭。否则没这个斤两还占着高位,下面有人看你不爽,自己又压不住阵,最后还是要倒霉。那真是损人不利己——齐楚,我问你,假如我现在任命你指挥一个方面军——没错,是方面军,包括四个满编的军——去全面负责对波斯的战役。会有什么结果?”
最高军衔只是个准将的内务部长站起来,苦笑着说:“您知道,我没有指挥大兵团作战的经验和能力,别说一个方面军,就连一个师都未必能玩得转。所以大概会吃败仗……打得损失惨重……就算能逃回来,也肯定被您砍脑袋。”
“谢谢,请坐。你们看,这就是我想说的。海参崴的成功案例也印证了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大家知道,海参崴创立时定位为军港,其实这一年多来,因为与高丽、扶桑贸易频繁,已经成为了拥有六万居民的大型商港。要说族群矛盾,比关内的乡村可严重多了。我们能掌握的就有来自六个国家、二十四个民族的居民,其中不乏死对头。但是因为限定了参政议政的权利,政府可以成为他们之间的防火墙。同时,又允许他们在法律和舆论上进行正当申诉和抗辩,在他们和政府之间安上了泄压阀。各级官员们则需要上下兼顾,不但要做好行政,也要注意反馈,随时改进工作。当然,因为阿猫阿狗都被排除在了官员候选人之外,地痞流氓也没资格参与选举,海参崴的政府在施政时受到的阻碍很小。只要接受舆论监督就行。”
在座官员几乎都被郡王殿下描述的美好景象打动了——政令通畅,不会有人顶牛,最多提提意见。虽说比起大夏那边还是少了很多自由,却远比现在基层政府的乱象好太多了。而且从试点的成功经验来看,推行全国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不过也有没被花言巧语打动的人。李衍和胡涛虽然没有像李雪鳞那样做过逻辑训练,也没有见识过民主社会的样子,却依靠敏锐的思维,察觉出这份法案真正要命的地方。
中国传统的伦常,基础是二元结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在政治上,就是贵族与平民的区别。原本二元结构也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无论李雪鳞有没有清楚意识到,让他对传统伦常很不爽的关键在于,这个二元结构是纵向的,有上下。上面的一方对下面的拥有绝对权利,义务却很少,也滞后。而且这个结构内部相当稳固。每年能通过科举入仕的也不过百多个人,其余空缺都内部消化了。要说这样的社会结构是金字塔,还不完全准确。事实上,它是金字塔外加附近的沙漠。小老百姓都在平地上庸庸碌碌,而由皇帝、贵族和官僚构成的权力大厦高耸入云。
李雪鳞倒没想过这对人权有什么危害,但是上层建筑脱离社会基础,下层群众的素质又长期得不到提高,徘徊在低效生产上。这让有志于产业革命的郡王殿下非常不满。
有趣的是,李雪鳞本人并没想过要在《民权法案》中解决这个问题,结果竟然歪打正着了。而李衍和胡涛这两位公爵,却先他一步看出了其中的可能性。
《民权法案》最要命的地方在于,它彻底打破了二元的社会结构,所有人口都处在同一个平面,虽然平面上的地势有高低,却不存在台阶。有资质、有意愿的人可以付出努力往上走,也会因为懈惰滑下来。吃老本不是说一点都不管用,至少是没法像大夏那样作为长期饭票传给子孙。这种社会,将把效率发挥到极致,几乎是用鞭子抽着大家不断努力、再努力。因为水涨船也高,这样的攀登之路对于个体来说会随着寿限而结束,对于整个群体来说却永无止境。
而且这条路上没有永远的赢家。哪怕身为皇帝和贵族,要么放弃权利,等着坐吃山空;要么要参与到登山大军里,用实际成就为自己挣个相应的位子。换言之,在这种新体系里,身为皇族和贵族是非常倒霉的。要么受苦,要么没落,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当大家都在努力往上游走,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好吧,就算退一万步,牺牲官僚阶层,让他们去参与优胜劣汰。但是皇族怎么办呢?在一个讲实力和贡献的社会,混吃等死就只能是三等公民。难道要让龙子龙孙去向普通老百姓低头不成?就算渤海郡王这冒牌宗室肯答应,那些正牌的也绝不会同意。这份法案一旦实施,也就意味着正式向皇家宣战。而在当下,皇室和国家是划等号的。
当然,这对李雪鳞来说不是个问题。他想做的是事业,而不是家族产业。事业与产业的区别在于,一旦事业建立起来了,那就不是一个人或一个家族的私有物,它属于全社会。哪怕是这份事业的创始人,如果不能胜任,照样要退居二线,让职业经理人来打理。生在80后,长在新世纪的郡王殿下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同时做开国皇帝和亡国之君很好玩吗?红朝太祖如果在第一届政协时功成身退,也不至于给人类历史留下笑话,让文明古国蒙受耻辱。没有亡国,那是运气罢了。李雪鳞一向没什么彩票运,也从没指望用运气来挽救国家。
李雪鳞野心虽大,也不忌惮做暴君,却不愿意成为历史上的昏君。他相信自己只要继续这么神志清醒、思路清楚,不至于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但要是哪天得了阿兹海默症,能有这么个退出机制,对他本人来说也是件好事——归根到底,李雪鳞来自一个连国家元首都有任期、要退休的时代。辛苦一辈子,最后倒在工作岗位上?不不不,这要么是国家的不幸,要么是他个人的不幸。还是算了吧。
追本溯源,郡王殿下想鼓捣产业革命也好,大张旗鼓折腾政改也好,其实都打着利己主义的小九九。这个年轻人本质上很懒惰。他理想中的工作状态是:每次理出一个新摊子,只要起个头、布好线、找对人,然后就可以撒手不管,去整理下一个摊子了。在军队时就是这样。只要有机会,他总是喜欢把下属推上一线。而等事情走上正轨,更是索性把军队的日常工作交给张彪他们去打理。
因此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份法案除了用来匹配产业革命,解决新兴阶层的权利诉求问题,其实更像是他本人的一份退休安排——老子辛苦一辈子,为革命付出那么多,到时候也该享受享受。只要有人能顶上,乐得放权回去周游世界。
至于自己的子孙怎么样——看多了丁克族的李雪鳞才懒得操这份心。好好抚养、给他们提供机会,这就可以了。如果真是扶不起的阿斗,那就像他自己说的,太太平平做个小老百姓最好。别像某个痴肥——或者说肥痴——的“书法家”那样,整天拿着“我爷爷”招摇撞骗,变成全国人民的笑柄。连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太祖也顺带着被鄙视一番。
看着李雪鳞若无其事的样子,李衍这才猛然醒悟——当初连傻子都看得出来李雪鳞有意染指大位,为什么这个咄咄逼人的军阀居然肯立下重誓,绝不先向大夏发起进攻。敢情他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手。《民权法案》一出,大夏的皇权将别无选择。要么喝下李雪鳞准备的慢性毒药,在几代人时间里被渤海国超越并渗透,最终掀起革命,龙子龙孙成为过去式。要么大家兵戎相见,拼全力将渤海灭国,把《民权法案》全面禁绝,但这个方法的成功概率实在是小到要用电子隧道扫描显微镜才能看个大概。
无论哪一种做法,在当前的形势下,都是这个年轻人所期望看到的。如果大夏主动兴兵,更是会给李雪鳞夺权的口实。夏太祖闹革命也不过才花了三四年时间。现在渤海王的实力比之当初的太祖还强出那么点,他需要多少时间?
李衍看看胡涛,只见代国公的目光也是惊惧又无奈,与自己一般无二。显然也是想明白了这层。但事情至此,他们也已经无法可想。原本13世纪的时代的发展是如同牛车般慢吞吞,可以有足够时间看看风头,就算挡不住,也可以避开。这也是他们当初愿意北投的原因。宁可在贼船里做卧底,总好过让李雪鳞横行无忌。
贼船?现在两位公爵算是想明白了。他们上的根本不是什么贼船,而是子弹头动车组。上面搭载着时代发展的牛车,一路呼啸着前行。别说看风头、避风头,能搭上车就算是烧了高香。留在下面不肯上车的那些人,将会被彻底碾碎。
而动车组的司机——来自未来的渤海郡王正兴高采烈地一路加速,压根没想过是不是该停车看一下轨道——对于既是司机又是扳道工的他来说,这也确实没什么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