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潮汐中汲取来自宇宙之外的能量——都遵循着从低到高,由易至难的顺序。而随着技术的发展,那些看似无法驾驭的能量,最终也将在一定的条件下成为人类社会的营养剂。
有趣的是,这一规律在除了在工程技术方面适用,也可以套到政治上。
比起相对稳固的金字塔型政治结构,自下而上的民主体系其实并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么万能。尤其在缺乏适当的外部条件时,更是非常不稳定。或许用于一个几万人口的城邦还没什么大碍,但是对于像中国这种有着繁多政治层级的大国来说,在中世纪想要建立起民主制度,不如让大象扑扇着耳朵飞上月球更现实些。
但是,虽然不稳定,民主政治却有着巨大的能量,这种能量来源于每一个个体对于自身权利的诉求,以及他们为诉求所准备的表达行为——打口水仗,或者打仗。风平浪静时倒还感受不到,甚至只要河蟹钳子够大够强横,锤子镰刀砸得够狠,口水仗都打不起来。但是当政治或者经济的压力超过了某一个阈值,这股能量就会爆发出来,以改朝换代的方式宣泄。到时候任你有多少河蟹王八走狗鸟人在拱卫着锤子镰刀,也会被一锅煮了。而层层施压正是金字塔结构不可避免的问题。
如果将死气沉沉的金字塔型权利体系类比成慢慢燃烧的化学能,那么这种来自最基层个体的权利诉求就类似于政治上的核能了。如果不加控制,会在短时间里放射出致命剂量的辐射,烧毁一切。当然,在李雪鳞现在身处的这个时代,还没人能驾驭它。别说驾驭,就连能认识到这一可能性的人都几乎没有。如果有谁独立思考后的结果与郡王殿下不谋而合,那他肯定会被周围的人当成疯子。事实上,李雪鳞身边的人就总觉得他有点不正常,只是大家都不敢说罢了。
好在这位有着莫大权力在手的年轻郡王非但不是疯子,就算在他原来的那个世界也属于相当聪明有头脑的一类人。李雪鳞不相信神,但绝对相信逻辑,而且相信归相信,也从未迷失在狂信者的队伍里。他考虑问题时,绝不会顶着目标一根筋钻到底,没有合适的外部条件,休想让精明的郡王殿下去做赔本买卖。
李雪鳞何尝不知道民主政治需要严苛的外部环境。简单来说,这个社会的民众们必须是民主的信徒——仅这一点就需要好几代人的教育积累。而维持民主社会,又需要一个极为通畅的信息流通结构——不但要有新华社的大喇叭,还要有纽约时报和时代杂志,如果能出现FaceBook和Twitter就更好了。最后,关键是要有一个长期的和平环境。生活在威胁中的国家和民族无一例外都成了极权的维护者,就算被强行推销了民主也会很快走样。从贝都印人到****,从日本柬埔寨到CCCP,数不胜数。而这条规律还有一个衍生命题——当一个政权大力宣扬外部威胁时,多半是在为推行极权政策做准备。李雪鳞对此是挺有体会的。
因为想明白了以上种种,郡王殿下压根就没指望真的能在这13世纪中叶凭空打造出个合众国。他之所以会急着先推政改,其实居心并不怎么良好,更别提被后世某些人附会的“天赋人权的使命感”。简单点说,这个急吼吼的政改是一剂预防针,为的是保住他李雪鳞的权力。
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中,几乎都是先有经济和文化的革新,老旧的政治架构随后才会慢腾腾地换件马甲。有时候如果经济和文化走得太快,或者政治换来换去还是那件马甲,那大家就要拉下面子说亮话了。要么是政治上的守旧派把启蒙和革新扑杀,要么是新兴阶层革了老贵族的命,像路易十八那样喀嚓来一刀。
更要命的是,政改这东西不是换窗帘也不是换墙纸,急也急不出,时间跨度少则数十,长则数百年都有可能。想想法国大革命和英国君主立宪,反复折腾得让人没脾气。而经济和文化的革新一旦开始,那真是烈火燎原的势头。李雪鳞掐着指头算算,自己想要拿下南面的那个大帝国并且站稳脚跟不被反攻倒算,肯定要有压倒性的实力。而这个实力无论是来自于攀升科技树还是兴起产业革命,都不可避免会让经济与文化改头换面,带来新阶层的崛起。要是那时候政治结构不做相应的改变,他这个政府首脑就是黑名单上第一号,就算打赢了内战也不过剩下个狗不理的烂摊子而已。
这么掐着指头一算,李雪鳞着实出了身冷汗。不成!玩火把自己烧了,这可是会遗笑千年的。郡王殿下从不在乎自己的人品被如何评判,但他无法忍受有人怀疑自己的智商。
因此早在去燕州和晋王讨价还价之前,李雪鳞已经想明白了该怎么做——要夺权必须搞革新,有革新必然有政改。与其被动卷入政改的漩涡,还不如自己主动参与其中,引导方向。这次不成熟的基层民主改革之后会带来两个效果:首先,朝野上下,包括民间舆论,都会对乱象心有余悸,暂时不会要求郡王把民主改革向高层延烧,这就是所谓的预防针了。其次,他正好能借着清除基层政改弊端的时机,实施构想中的关键一环。
现在是时候了。总理大臣主动抛出这个问题,意味着官僚阶层已经受够了基层的烂摊子,无论他李雪鳞有什么新的举措,他们都愿意试一试。郡王殿下坐了一年的火山口,等的就是这一天。
李雪鳞在众人像看怪物一样的目光中站起来,笑着绕圆桌走着,不时拍一下某位高官的肩:“各位大臣,你们以为我真的会让权力链条换个方向,由基层逐级向上,借着老百姓的力量把官僚阶层清洗一遍?嗯?胡总理,我知道你有这份担心。不过我还不是这么没常识的人。或许在一两百年后会有人这么做,但那是水到渠成的结果,我很清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现在问题都出来了,而且和我预想的一样,很有意思,不是吗?齐楚,不用苦笑,你很快就会明白,内务部为此加班工作是值得的。
李雪鳞拍了拍齐楚,在他身边站停:“不过我在你的报告中发现一个问题——缺失了对海参崴的调查。”
“报告长官,虽然没有写入报告,但是我们也详细收集并分析了海参崴的案例。但因为这仅仅是一个特例,因此……”
“因此你们就偷了个懒?齐楚,虽然你现在是个部长,但是应该也还记得游骑兵该怎么汇报敌情吧?”
“实事求是,全面客观……对不起,长官。”
“下次别再犯了。”李雪鳞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那么,内务部长,请你汇报一下海参崴的案例。我相信对于这么特殊的个案,你应该印象很深刻。”
齐楚站了起来,刚想开口,却看到李雪鳞嘴角的那抹笑。那笑容有些类似于小孩子看到恶作剧得逞的样子。内务部长脑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一些他没怎么注意到的关联性。
李雪鳞看到齐楚突然目瞪口呆的样子,知道他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意图,笑着点点头,道:“没错,部长,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为了便于各位大臣们也得出相同的结论,现在麻烦你先汇报一下情况,请。”
“呃……天哪,您可真是……呃……好的……对不起,长官。”内务部长咽了口唾沫,无奈地摇摇头。这位顶头上司不但敌人会莫名其妙着了他的道,就连自己的部下都摸他不透。谁能想象,郡王殿下砸烂基层政治,竟然只是为了打个地基。而他想要盖的那座大厦已经悄悄在别处造好了样板房。
“各位大人,以下是海参崴的情况——呃……简单来说,就是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会议厅突然变得死寂,胡涛和李衍交头接耳两句,惊异道,“那儿难道没有宗族势力和豪绅?虽然海参崴是新建的商港,但与高丽、扶桑贸易往来频繁,不乏富商巨贾。且有外邦人聚居,较之宗族更是难办。这……一切正常?”
“是的……呃,确实是这样子。一切正常。行政命令畅通,也没有出现基层与高层对抗的情况。”
会议厅里顿时炸了锅。有的官员在翻看文件夹,找相关资料;有的在与身边的人激烈讨论。坐在李雪鳞左右手的李衍和胡涛就直接得多,立刻拿出笔记本凑到他跟前,大声问道:“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仅有海参崴一处得免?你到底又做了什么?啊?这,这这……”
这个房间里再没有谁比他们俩更害怕李雪鳞会“做点什么”了。
“我也没做什么啊。”郡王殿下满脸无辜地一摊手,“不过就是给海参崴的政策里附加了一个要求而已。”
“什么要求?”
“对于被选举权的限定。我给海参崴一个公民身份的授予标准,并且规定,只有得到了完整公民权的常住居民才拥有被选举权。”李雪鳞说完,示意耶律宏拿出份早已带在身边多日的文件让大臣们传阅,“因为看起来这样的做法效果还不错,我想就干脆把它在全境推广。各位意下如何?”
纵观李雪鳞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没有那份文件或典籍能如此深刻地影响到全人类的命运。这份三十页小册子所造成的后果,不但这些生活在中世纪的人们无法想象,甚至超出了草创者李雪鳞本人的预估。
这份文件的名字将在不远的将来,用各种文字出现在各国的教科书上。
李衍第一个拿到耶律宏递来的那本册子。硬革封面上,压印了四个黑体字:《民权法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