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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商铎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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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所以先下手为强,早早离了朕身边?”

    商铎面色沉静,一丝不变。

    他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声道:“这几年,皇上心里想必一直抱着这个疑心吧。”

    顿了顿又道:“臣多谢皇上。”

    是真情实感的谢恩。

    哪怕皇上疑心,却仍然给了他入凌烟阁的荣耀,放了他离京去江南逍遥,更恩及他的子女家族。

    皇上面色是一种奇异的红色,眼睛越发明亮,燃烧着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是。朕不忍开口,所以这几年一直憋着。”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赌徒才会有的平静而疯狂的神色:“可如今,朕要死了。舅舅,朕要死了。朕想要个明白。”

    商铎的目光落在皇上怀里紧紧搂着的两道圣旨上。

    “想必皇上也早为臣安排了结局。”

    皇上点头:“舅舅从来最明白朕的心意。”

    “这两道圣旨,其中一道是恩典,任舅舅为顾命大臣,且恩及保宁公府,准驰儿的爵位不降而袭。”

    这几年来,哪怕商铎离京,皇上也一直未批准保宁公将爵位卸下,商驰仍然是世子。

    皇上紧紧盯着商铎的神色:“只要舅舅未曾骗过朕,朕这道遗诏就能再护保宁公府数十年的荣华富贵!”

    本朝以仁孝治国,若是皇上唯一遗诏是给保宁公府恩典。那太子必要遵守,终他一朝,也不能动保宁公府。

    商铎垂目:“那另一道呢?”

    皇上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太医都在外面,这些个太医,是朕这几年着意提拔栽培的,母后与他们都未有过接触。”

    “若是他们诊得舅舅并无伤势,那这一道圣旨。”皇上一字一顿道:“便是保宁公与朕殉葬的旨意。”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火盆内炭火燃烧的“噼啪”之声。

    商铎的神色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他望着皇上病态的面容,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皇上还记得你下定决心争皇位的时候吗?”

    皇上点头:“朕对你说:舅舅,我若要争皇位,你敢不敢赔上保宁侯府满门陪我赌一把?然后你答应了。”

    那时,皇上还是十四岁的皇子。

    商铎也不过十七。

    皇上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圣旨,急迫问道:“舅舅这时候提起这话,是为了以旧情打动朕吗!你当真骗了朕?”

    商铎伸出右手,上面疤痕宛然。

    他神色坦荡:“皇上请叫太医进来验过吧。”

    皇上脸上居然闪过一丝畏惧,半晌才终于出声,叫人进来。

    五位太医鱼贯入内,皆是商铎未曾见过的生面孔。

    他们围着商铎的手一一诊过,在皇上专注激动的凝视下,推出一个人来做代表:“回皇上,保宁公的手确实是伤及筋骨颇深,再不能恢复如常。且现在伤势日重,别说旁的动作,只怕连提笔都难了。”

    皇上目光灼灼听完,终于长舒一口气,倒在了身后的靠枕上。

    太医慌着上前要诊治,却被皇上喝退,只得纷纷退出外殿,唯留了君臣两个在里头。

    皇上目光中那束火渐渐熄灭下去,泛上泪来。

    他伸出手:“舅舅,我不该疑你。”

    不是朕,是我。

    就仿佛从前那些年,他还是谨小慎微的皇子,对保宁侯的语气,总带着三分依赖。

    商铎以左手握住皇上的手,声音沉静:“皇上,臣当年说过,会一生忠于你。”

    皇上茫茫然道:“父皇不喜欢朕,他是没法子才选朕做皇帝的。朝臣们也觉得朕这个皇帝并不出色,不如父皇。”

    他用力抓着商铎的手:“舅舅,朕到底是不是一个好皇帝?”

    明明是一朝天子,此时神色却是狼狈孤绝,宛如溺者抓着浮木,连声问着面前的人。

    商铎重重颌首,声音不容置疑:“是。史书工笔之上,皇上定是位明君。”

    皇上目光渐渐涣散:“舅舅,朕从来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连母后都会先保你,保她的母家。”

    “都说朕多疑,可朕怎么能不疑心!”

    “好在舅舅从来没有骗过朕,朕终于没有落得众叛亲离。”

    商铎放柔了声音,如同哄稚子一般,轻轻道:“皇上,太后娘娘最看重的当然是你这个亲生儿子,而皇后、太子,更是真正的敬慕着皇上。”

    渐渐的,商铎的声音带了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哽咽:“你是个好皇帝,人人拥戴的好皇帝。”

    皇上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没法再抓着商铎,气若游丝地不甘道:“那父皇呢,父皇他为什么从来不喜欢朕?”

    商铎的泪终于滚滚落下,哽咽道:“那是先皇错了,他老糊涂了。皇上是最好的皇上。”

    皇上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舅舅,朕,我……”

    一言未完,溘然长逝。

    商铎静静看了皇上的面容片刻,这才伸手取出了皇上怀里的两道圣旨。

    其中一道是任顾命大臣,且准商驰不降袭公爵的圣旨。

    而另一道圣旨上,朱笔分明,命保宁公商铎殉葬,商家削爵,世代子孙皆为平民,再不许为官。

    果然是皇上的心性,爱憎分明。

    商铎将这道圣旨扔进地上的火盆里,见它飞灰烟灭,再不留一丝痕迹。

    宣武十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离新岁还有三天。

    皇上驾崩。

    宫中丧仪结束后,商婵婵特意回娘家来贺兄长再升一等,做了国公。

    当然国丧期间,保宁公府并未置办任何宴席。

    商婵婵见了黛玉便故意笑着福了福道:“给国公夫人请安了。”然后又问着黛玉一双儿女怎么不见,她还特意带了新鲜花样的点心来。

    两人才说了几句,便见丫鬟来请,是父亲和长兄在书房等她。

    商铎见了女儿,便道:“新帝继位,虽都是国公,但承恩公府到底要胜过咱们家了。”

    皇帝母家这般的荣耀,历经十二年,从保宁公府再次转到了承恩公府。

    商婵婵笑道:“我倒是无缝衔接,一直呆在皇帝的母家。”

    商驰摇头道:“你出嫁几年,也曾经历过夫君被先皇所疑的波折,怎么现在还是这样口无遮拦。”

    商婵婵笑眯眯:“哥哥既知道我都出嫁几年了,干嘛还动辄要教导我。”

    商铎见这兄妹两个又开始了从前的把戏,不免抬手揉了揉额角道:“罢了,你们回头自己去吵。”

    然后对两人道:“过些日子我们夫妇就回江南去。如今叫你们来,不过是有话要嘱咐。”

    兄妹两人相顾而惊,商婵婵脱口而出:“先皇遗诏,不是命爹爹为顾命大臣吗?”

    商铎摇头:“我不做。”

    连商驰都有些疑惑道:“我明白父亲自然不愿,也不会长久接这顾命臣子的位置,但做一年半载,却是有益无害的。”

    老臣占着一个老字,商铎又有着先皇遗诏这般正大光明的道理,若是长久呆在朝中,会对当今造成掣肘,自然没有必要——商铎连亲近如宣武帝都不伺候,抓紧跑路,何况当今皇上。

    但先皇既有遗诏,商铎正该留在京中替当今操持坐镇一二,自家能得好处,同时也能卖当今皇上一个好,正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故而商驰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样急忙回江南。

    商铎垂目,对着儿女将宣武帝驾崩当日之事一一道来。

    听他言毕,别说商婵婵,连商驰都觉得通体发寒:商家满门真的是在阎罗殿前打了一个转。

    商婵婵还在惊讶中重启自己的系统,商驰已然叹道:“当日爹爹执意命老太医将自己的手废掉,儿子还觉得甚为可惜,并无必要,今日才明白爹爹的深谋远虑。”

    重启了一半的商婵婵再次当机,转过头去看着长兄。

    商驰解释道:“当日父亲在御前过了手伤的明路后,却还是请太后娘娘宫中的老太医重新用利刃破开旧伤,废掉了手上筋脉。”

    陈旧的记忆从商婵婵脑海中翻涌而出,那年冬天,商驰让她有空去陪陪父亲,照顾他的手伤。

    她还疑惑明明是作伪的伤势,有什么可照料处。然后让商驰随口糊弄了过去。

    原来从那年起,父亲再不用右手,常年在屋里摆着的药,都是真的。

    商驰低声问道:“父亲是料到会有这一天吗?”

    商铎笑容苦涩:“一半一半吧。一半是太了解皇上的心性,另一半却是,我终究是背叛了皇上。”

    至今,商铎还是不肯称呼宣武帝为先皇。

    他声音淡然:“其实活到半百也就明白。不怕手废了,人废了,反而最怕心里的愧疚和不安,那点子心血会日日夜夜闹腾的人不得安枕。”

    所以,宁愿再不要这手,也要一点心安。

    商驰轻声道:“儿子明白。若不是要为了家族留一条后路,父亲绝不会有半点欺瞒皇上,哪怕……”

    他没说完的,商铎自己接过来道:“哪怕不得善终。”

    商婵婵瞪圆了眼睛:她从来不知道商铎还是个愚忠的人。作为臣子,哪怕不得善终也要一直为皇上呕心沥血?天下间还有这样的道理?!

    她张口想说话,却见兄长摇了摇头,她只得重新把话咽下。

    只见商驰缓和道:“儿子明白了。如今先皇已去,父亲不会再为当今皇上做臣子,宁愿永归山林。”

    “儿子定会全力在皇上面前为父亲说话。”

    论起跟当今皇上的情分,商驰倒是比商铎更好些。毕竟两人同岁,打小就相识不说,只这几年,商驰就没少在先皇跟前,替当今说好话。

    商铎颌首:“还是你明白为父的心意。”

    商婵婵见此,只好跟着道:“爹爹既然拿定了主意,女儿也会让谢翎在皇上面前进言的。”

    谢翎跟当今更是嫡亲的表兄弟,自然说得上话。

    从前商铎护了他们许多年,事事为家族子女考量。如今商铎既然拿定了主意,也该他们做儿女的反过来尽力了。

    然而等出了商铎的书房,商婵婵仍是忍不住,问商驰道:“大哥,爹爹这是……”

    商驰对妹妹叹道:“你幼年都在病着,不知外头的事儿,等你明白过来,先皇已经登基。所以你只见过做君臣的先皇跟父亲,自然会疑惑。”

    他顿了顿:“可对父亲来说,先皇不仅仅是需要尽忠的帝王。”

    两人做君臣不过十二年,之前却还有更为漫长的三十余年的时光。

    起初,商铎也不过是淑妃的弟弟,侯府的嫡子,满京城里王孙公子身份贵重于他的比比皆是。

    而皇上,也不过是宫中一个不甚得宠的庶子罢了。

    两人相互扶持,一路走来,终于一个做了九五至尊,一个做了一朝宰辅。

    其中的情分,再不是君臣二字可以说尽的。

    商驰侧首望着妹妹:“婵婵,若有朝一日,你为了你的家族儿女,不得不提防乃至算计玉儿,你是什么心情?”

    商婵婵一惊,这才有恍然之感。

    商铎辜负的,算计的,不只是帝王,还是他此生最重要的挚友。

    况且随着皇上的驾崩,商铎大半辈子的经历,奋斗,心血,亦随之被黄土掩去。

    他也跟着死去了一半。

    商驰语气伤感:“婵婵,方才我细细看去,父亲真的老了。”

    一句话激的商婵婵眼泪簌簌而落,因一会儿要去见江氏,她连忙将泪擦去,只道:“哥哥,我知道了,我会跟谢翎说明白此事的重要性。”

    商驰抬头望着保宁公府的廊檐。

    从前做世子时到底不觉得,如今自己做了国公,真正撑起这一个家族的命运,商驰才终于能够体会,这些年,父亲为这个家族付出了多少。

    永靖初年,太子太傅商铎以老迈病体不能侍上为由,辞去身上官职,皇上恩准。

    自此商铎秋冬长住江南养病,春夏回京城含饴弄孙。

    及至终老,再未言及一句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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