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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五章 议和北退,曹操再次败给了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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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短短半年间去世的第四位列卿,看来河北疫情不比战场好多少。面对频频噩耗,曹操的战意不得不动摇,南征乃是震慑孙权,为西征刘备做准备,若因瘟疫大伤元气,即便能使敌屈服也得不偿失。曹丕更紧张,此番出征无其他兄弟相随,老爷子本就有病,在这瘟疫肆虐的军营里滞留日久,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再说还有母亲、儿子、女儿,任谁染上瘟疫对他来说都是大憾。他比父亲更盼早日收兵。父子俩皱着眉头一嘀咕,实在不行只能主动议和了,不想关键时刻孙权的使者却先来了。

    一闻此讯曹操眉头也不皱了,愁容也不见了,精神头又回来了,大模大样往中军帐一坐,读了孙权措辞谦逊的书信,重重训斥徐详一番,无非什么僭越不臣、妄动干戈、拥兵自重、戕害同僚之类的话,摆足了得理不让人的架势!

    徐详早得孙权指教,无论曹操说什么他都满口称是,反复强调:“敝邑不智,妄自尊大,与王师争锋乃至今日之败。”其实两家互有得失难分胜负,他却一味说江东败了,“然曹、孙两家本为至亲,休戚与共,望丞相恕我家将军之过,两家重誓婚亲各自罢兵,非但南北将士得安,江表黎民咸感大恩。”曹彰娶孙权堂兄孙贲之女,孙权之弟孙匡又娶曹操侄女,两家确是姻亲,但这等政治联姻有何亲情,不过寻个说辞罢了。

    曹操笑道:“彼此至亲确也不假,然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孙仲谋割据东南自作威福,实怀悖逆之心。若想罢兵也不难,须向寡人称臣!”此等大事徐详焉敢随便答应?实言不敢自专,恳请过江请示再做回禀,曹操满口应允。

    一去一回倒也麻利,不到半天工夫徐详又一头大汗回来了,满面堆欢:“我家将军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领汉家之地,自是汉室之臣。”

    “好个孙仲谋,避重就轻篡改寡人之言。”曹操不住冷笑,“乃是向魏称臣,非为向汉称臣。”

    徐详一愣,略一思索道:“殿下既为汉室之相,又是天子之戚,曹魏立国拱卫汉邦,汉之封疆授予魏统,汉魏实为一体。汉室之臣与魏国之臣又有何异?”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也真亏你才思敏捷,竟能如此诡辩,既不受称臣之辱,又不忤寡人之意!”

    “殿下过誉。”徐详也狡黠一笑。

    笑了好一阵曹操才道:“也罢,既然如此,寡人允可议和,先将沿江巡哨撤去一半以示开诚布公。来日遣使过江,再定罢兵事宜。”他虽故作威严却也摸得准分寸,能榨到的好处也就这点儿,孙权自有底线,不可逾越,若非要把向谁称臣分辩清楚,谈判只能陷入僵局。

    “谢殿下。”徐详不辱使命,欣喜而去。

    曹丕在旁听了半日,仍不无疑虑,见徐详退去谏道:“孙权乃一反复小儿,不可深信,恐其必有阴谋。称臣之事口说无凭纯属敷衍,须严加戒备以防其变。”

    曹操拍着儿子后脑勺,教训道:“为父岂不知他乃是敷衍?自古成大事必取信于人,孙权小儿虽未服,却要借寡人之力制约大耳贼,怎可轻易背盟自取其祸?他知我王业肇基欲收威名,因而卖个人情;反之日后他若与大耳贼为敌,求到咱这里,寡人也得给他个台阶下。取信于人不仅是取信于臣,有时也需取信于敌。这便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虚与委蛇各取所需。你之心机比孙权还逊一筹,此中奥妙慢慢领会吧!”

    曹操与孙坚同庚,实是孙权长辈;曹丕比孙权小五岁,却常自诩智谋高于孙权,听父亲这么说,难免有些不服,喃喃道:“即便如此,亦当在此留兵以备不测。”

    “那是自然。”曹操早有算计,“张辽在逍遥津一战杀得江东将士心惊胆寒,为父已加封他为征东将军。再以于禁、乐进各统兵马与之为俦,臧霸统青州水军援以粮辎,有此四将在此足以威慑一时。其余各部兵马可陆续北归,着手准备西征。”

    曹操、孙权一拍即合,双方使者你来我往,至建安二十二年三月和议达成,大江南北的将士都松了口气。恐怕当时双方谁也没料到,这次罢兵和好竟持续了六年之久。

    弃军而逃

    南征总算有了结果,而且是孙、曹两家都能接受的结局。仗不再打,但瘟疫并未过去,阳春之际正是疠气猖獗之时,疫情非但没被控制住,反有加剧之势。

    曹操毕竟年老体衰,倘若染病恐难周全,便把行辕连同家眷迁到居巢以西三里开外屯驻,所带亲随皆强壮康健之人,曹丕以侍奉父母为名也跟了过去,连营诸事都交与夏侯惇、曹仁、华歆等处置。曹操每日大碗大碗灌茯苓汤,依照郄俭、甘始传授之法运气打坐——其实一点儿用都没有,中风麻痹之症依旧,但这么坐一会儿他似乎就能得些安慰。曹丕、卞氏也不点破,就算不治病,去去心病也罢了。

    如此数日,许都传来密信,谏议大夫董昭闻孙权“称臣”,再行劝进之事。此时曹丕已无避讳,一旁参读随即附和:“自古匡危莫如父王,现今敌虽未灭,孙权却有臣服之言,趁此良机未为不可。”他这话发自肺腑却也有私心——在他看来汉室早已灭亡,父亲称帝理所当然,没必要

    虚情推辞;若父亲当皇帝,他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子,以后直接继承皇位;若父亲有生之年未能称帝,这事就落到他头上,非但冒天下之大不韪,难免要费些周折,不如让老爷子办。

    曹操却道:“天下未宁,当谋万安之策。况今岁大凶黎民受难,此时践祚无异于授人以柄。天子不能当,不过可令董昭替寡人谋天子仪仗、旌旗。”他不登基却要拥有天子仪仗——想当又不敢当,不当又不甘心。

    曹丕哪敢多言?父子亦属君臣,凡事太热衷反而招忌,此种关系实是微妙。曹操双目低垂,似乎在思考自己离那张龙位究竟有多远,半晌又道:“眼下有三件大事,一者王业初定,种种朝仪规制未成;再者西征在即,就算不能平定四海,终须兵进蜀中击败刘备,有七成把握或许还可一试……”不知不觉间他把要求放低了,原先定要天下统一再称帝,现在却说七成把握也可一试。但他能原谅自己,天下人能原谅吗?每有册封三让而后受之,说了多少忠于汉室的话,若称帝岂不是扇自己耳光?每当想到这些,曹操都如芒刺在背。

    “那第三件大事?”曹丕小声追问道。

    曹操不语——或许第三件事比前两件更要紧,就是他日渐苍老的身躯。他多希望康复,想尽办法求医问药,只求以雄健的姿态出现在子民面前。可是太难了,无论李珰之那等名医还是郄俭等方士,谁都无法让他健康,头晕麻痹反而越来越重,难道有生之年只能拖着这副病体?他不甘心!

    曹丕见父亲又陷入沉思,也不敢多问,隔了半天才听父亲道:“不谈这些。多日未到连营,咱们去看看吧。若军心无碍尽早北归,时不我待啊。”曹丕领命,亲自准备车仗——这半年他时时守在父亲身边,虽知父亲思路清楚、统军无碍,但也觉父亲的心已经苍老,对许多事的看法也变得莫名其妙,劝是劝不了的,顺其自然吧。

    车仗安排妥,又候了好一会儿,等曹操灌下一碗茯苓汤才出营。曹丕似是恐父亲寂寞,将母亲也请出来,君妃共乘一车——卞氏随军已不知是第几次了,如今是白头老妪,更没什么避讳。曹丕还把曹叡也弄到车上,让他哄老夫妻高兴,自己则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引路,许褚、韩浩、孔桂、陈祎等随侍。

    三里地眨眼便到,不过曹操终是恐惧瘟疫,只命车驾停于营外,叫诸将出来相见。军师华歆禀奏:“数日来又有百余士卒病亡,重病者七千,现已尽数屯于后营。其他各部染病者也甚多,至少还要休整半月才可班师。”华歆本无运筹决胜之才,只长于政务,用他充军师不过是借其名。

    听说还要等半月,曹操甚为不快,却无可奈何,只得挥退众将,驱车又往江边巡视。但见春水上涨,微风阵阵波光粼粼,两岸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显得格外恬静。己方沿江岗哨已没多少人,只留零星几个兵瞭望;江东水军大多也已退去,几艘赤马游弋江中,岸上却还有不少营盘,旌旗矛戈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曹军不退他们也不敢退,还是颇有戒心。

    曹操感慨不已——长江,长江!一辈子无法逾越的天堑!一辈子无法治愈的伤!若无此泱泱恨水,天下是否早姓曹了?秦皇高祖历代开国之君,你们可曾想到,你们不放在眼里的江南蛮荒之地后世竟成了足以自立的半壁河山?赤壁鏖兵,惨败周瑜之手;屡战无功,四越巢湖而不成。孙权小儿真当世英雄也!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与此儿争锋,或许这辈子再没机会了吧……

    “大王。”卞氏似乎瞧出他心有伤感,轻轻拍他膝盖,笑着指道,“看那边。”

    曹操转脸望去,远处一帮年轻官员正簇拥着曹丕有说有笑——有刘劭、傅方、胡修、李覃、栈潜、王观等新辟的掾属,荀纬、王象、缪袭、桓范、应璩、董巴等后进文士及牛金、诸葛虔、戴陵、文钦、常雕、王双等将校。这帮年轻人机灵得很,知道那是未来的主子,都争相逢迎。

    孔子有云“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旧人老去新人来,何愁后继无人?曹丕与这帮人侃天论地相谈甚欢,还真有些新朝君臣的气象。曹操见了竟不禁生出几分妒意,阴阳怪气道:“看来我真老了,他们都去侍奉子桓,竟不把寡人放在眼里。”

    曹叡跪在车后,时而给祖父捶捶背,时而给祖母揉揉肩,卞氏攥住他小手笑道:“你呀是不倒翁带胡子,跟个小大人似的。别窝在车上,去玩吧。”前些日子开战,曹叡一直窝在军帐,好不容易停战,又侍奉祖父、祖母;毕竟孩子天性,听说允许他玩,疯了般跃下车,蹦蹦跳跳奔江边去了。

    “小祖宗,您可别摔着!”孔桂侍立车后,见曹叡跑远,忙不迭跳下马跟着跑去——巴结老子已无济于事,巴结儿子人家又不买账,干脆巴结孙子吧!

    见曹叡跑远,卞氏才道:“你怎么当着孙子说这话?大伙对子桓恭敬不是美事么?若谁都不拿他当回事,他如何当太子?”

    “倒也是。这帮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植儿、彰儿也罢了,前日彪儿来信,写了好几车问安之言,最后才说实话,竟问太子要立谁!我没客气,直接在原信底下给他写上,你等都封侯,唯五官将不侯,你说太子是谁?唉……费这么多心思才定子桓为太子,我岂能再猜忌他?”曹操虽这么说,心里却仍旧酸溜溜——虽说父子至亲,但至高权位只一个,被人分享总觉不快,“以前我常问你,你这三个儿子谁最好,你却躲着我不说,现在可以明言了吧?”

    卞氏一笑:“我躲着你,你何尝没躲着我?都一年多没到我那里过夜了。依我说嘛……老大可信赖,老三最可爱,但最亲的却是老二。”

    “你……”曹操想说她滑头,但略一思索觉得夫人所言丝毫不差——曹丕持重务本,城府较深;曹植多才俊逸,心地良善;曹彰是个没心眼的,直来直去,可寻常父子不就该如此吗?卞氏并非无主见,可她不能表态,仨儿子都是她养下的,叫她怎么挑?若不是曹操拿定主意,她依旧只能沉默。

    卞氏这几年已难得与他独处,趁此机会赶紧进言:“有件事早想跟你提了,又怕你多心。那赵姬与子建之妻甚是要好,陈姬又是赵姬推荐给你的,恐怕她没少在你眼前提子建的好话吧?”放在一年前,这话卞氏不能说,一来曹植尚得宠,二来陈姬生了小王子曹幹,极受宠,未满周岁就封了侯。那会儿卞氏要说她们干预立嗣,八成曹操还以为她喝干醋呢!

    “嗯。”曹操似乎不愿提这事,只随口应了一声。

    “如今老大要当太子,也该管教管教她们。”

    “嗯。”

    “你一个大男人若不好意思说,我去管束她们……”

    曹操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你当寡人是瞎子?此事我自有理会,你别管!”老夫妻间刚有的一点儿温存又荡然无存,曹操又变回平日唯我独尊的跋扈姿态。卞氏不敢再说,只轻叹一声,呆呆陪着她这位蛮横一辈子的倔老伴。

    不多时又闻马蹄声响,夏侯惇去而复返。曹操见他神情便知有异:“出了何事?”

    夏侯惇来不及下马,禀道:“司马使君病故了。”

    “唉!又走一个。”曹操一脸无奈。

    兖州刺史司马朗本来不是随军成员,因曹操落脚谯县想顺便问问各地政务,才把临近几州刺史调来。司马朗既来之则安之,索性随军听用,兼领军粮之事。月前瘟疫大盛军心不宁,司马朗为了帮曹操稳固人心,四处巡营,送医送药探问病情,不想因此感染伤寒,曹操派多名军医救治,却不见好转,强撑了一个月,如今还是去了。

    走的人太多,曹操早有些麻木了,只怔怔问:“他留下什么遗言没有?”

    夏侯惇很感慨:“他说蒙国厚恩督司万里,功业未就遭此疫疠,有负之王之恩。身没之后,布衣幅巾轻敛薄葬,天下未宁大王尚俭,不可有违上意长奢华之风。”

    “至死不忘寡人之恩……”曹操没有叹息,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惆怅——四十年前举孝廉求到司马防头上,由此开始曹家与司马家的恩恩怨怨。当初以司马防之子为官不过是出气心理,报复司马防的慢待,报复河内司马氏这等轻视他的名门望族,没想到反而造就出一位能吏,忠心耿耿至死不渝。曹操有些惭愧,又想到司马朗的二弟司马懿,不过因为跟曹丕走动太近和一个类乎“鹰视狼顾”的动作就被斥责,未免有些偏颇。其实谁不想升官?自己当年为当洛阳令还不是百般钻营?棒杀豪强固是执法严明,却也未尝不是想闯出名。自己能做,为何容不得别人,官场不就是个烂地方么?反正立子桓已成定局,司马懿也算有才之人,看在他兄长的份上就放过他吧……

    “元嗣,你怎么了?”许褚一声呼唤打断了曹操思绪,回头一看——见韩浩坐于马上摇摇晃晃,继而身子一歪摔落马下!

    许褚、陈祎赶紧下马抱住,众亲兵一拥而上,连远处曹丕、夏侯惇等人都围了过来。曹操也下了车:“怎么样?因何落马?”韩浩身为中护军是曹操的重要膀臂,中军一应事务全由他打理,尤其近些年曹操年迈,他肩上担子更重了。他跌落鞍鞒众人怎不焦急?

    却见韩浩浑身上下不住颤抖,似是打摆子,许褚在他额头摸了一把:“好烫!你也……”霎时间恐惧的神情浮现在每个人脸上。

    韩浩颤抖着强笑道:“该死!一时手懒从河沟里舀了两瓢凉水喝。”

    “别说了,你歇一歇。”许褚招呼手下把人抬走,请军医诊治。

    曹操初时是关切,既而感到从脊梁沟拥上一股寒意——近在咫尺之人竟也有病,死亡离自己如此切近!又想起军营中那些奄奄一息、惨不可言的士卒,那日在谯县乡村目睹的死尸,只觉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转眼正见曹叡跑过来看热闹,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抱到怀里,厉吼道:“不准过去!”

    “大王,您……”众人吓一跳。

    曹操举目四望,感觉一切都那么可怕——滔滔暴涨的江水、充斥伤病的军营,似乎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都被已疠气侵蚀,它们都能让他恶疾缠身,比之头风、中风更可怖。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消灭孙刘、身登九五,还没有正式册立太子,他得挺下去。

    张望多时他的目光最终落到夏侯惇身上:“寡人要回邺城,今天就走,这里的兵马交托给你了,尽早回去。”

    “这……”夏侯惇觉得君王把自己士兵抛在灾病之地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但转念一想,反正战打完了,他又有病,先走一步倒也省得大伙提心吊胆,“遵命,大王一路保重。”

    曹操快步登车,招呼许褚、陈祎、孔桂等人护驾,带着老婆儿孙仓皇而去,简直比打了败仗还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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