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的事赖也赖不掉,日杀三贤、驱逐金尚、屠戮徐州,这都是曹操一生都洗不去的罪过,面对着深知底细的陈宫,他还能有什么辩白?陈登见状赶紧接过话茬:“陈公台少要卖狂!何谓民心不附?倘若人心不附,怎有这许多徐州将士前来围城!”
忽见城头又蹿出一人:“住口!陈元龙,你临阵倒戈害死我并州无数兄弟,有我高顺三寸气在,宁可鱼死网破决不投降!”
“助纣为虐咎由自取!”陈登立刻反唇相讥。
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陈登与陈宫、高顺骂了个不可开交。吕布身为主帅竟插不上话,弹压也弹压不住,看着已经失控的局面,一点办法也没有,颓然叹息而去,索性把城楼丢给他们不管了……
刚开始还是对骂,后来高顺恼怒至极,夺过兵士弓箭就往下射。众亲兵连忙保着曹操、陈登归队。紧接着上面的箭枝、落石稀里哗啦一来一大片;底下的曹兵又是咒骂又是还射——俨然又开了仗!
曹操带着亲兵一路后退,撤出包围圈,眼望着一片喧闹的白门楼叹息不已。荀攸、郭嘉、程昱三人也脱离战场纵马尾随而至。程昱是从兖州时代经历过来的,深知刚才陈宫那几句话刺痛了曹操,赔笑道:“明公不必着急,我看下邳战事且付与三军小儿。此处乃昔日风云之地,咱们信马由缰去西边游览游览可好?”
“好吧。”曹操失落地点点头。四个人拨马向西,望三岔河口而去,只有曹纯、许褚督百名虎豹骑相随。
曹军此番围城,各路兵马汇集,营寨扎下数里。四人带队一一穿过,每过一寨,都有留守的将官出来跪迎。曹操也不说话,只扬手示意他们起来,继续向西而行。眼瞅着到了最外围,正是刘备的寨子,关羽率领亲兵在寨门施礼相送。
曹操一见威风凛凛、五绺长髯的关羽,心下颇感宽慰,便开了口:“云长快快请起。”关羽手托长髯站起身来:“明公辛苦了。”
“将军等才是真正辛苦。待回朝之日我定要犒赏三军。”
关羽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望明公勿忘秦宜禄之事。”
“哦?”曹操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此事老夫记得。”见关羽又有愧色,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再说什么,带着程昱他们继续前行。这已经是关羽第二次提起这件事了,曹操心下称奇,关云长关西汉子铁骨铮铮,怎会对那个杜氏如此倾心呢?想至此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先见见这个貂蝉女!
离了大营,诸人抬头观看。时近隆冬哪有什么迷人景致?望不见霸王项羽雄武遗迹、望不见智勇韩信潇洒余光、望不见青草百花争相怒放、望不见里面百姓往来营生。但见漫天阴云不透斜阳,荒原凄凉四下萧索,遍地都是秋霜肃杀的枯茅,被西北风吹得颤颤抖动,泗水、沂水哗哗流淌,河畔老树丫杈干萎扭曲……曹操一阵阵悲从中来。
程昱却兴致不减,指向远处泗水之上一处古旧的石桥道:“明公精通兵法,著录节要,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吗?”
“嗯?”曹操一愣,仔细打量眼前的石桥流水,还是摇了摇头。
程昱笑道:“此乃泗水桥啊!”
一听此言曹操也笑了:“原来是留侯得遇黄石公之地。”
留侯乃大汉开国名臣张良。他本七雄中韩国的遗臣,年轻时便有志推翻大秦复立韩国,于是结交力士仓海君,在博浪沙行刺秦王嬴政。不料行刺失手,仓海公遭擒,张良逃亡下邳。传说他路过泗水桥时见一老翁坐于桥上垂钓。恰好那老翁鞋子掉落水中,唤张良下水捞取,言语刻薄殊无礼数。但张良念及他老迈年高,扑入水中为他捡鞋,哪知老翁又叫他趋身把鞋给自己穿上,张良并不违拗一概遵从。老翁口称“孺子可教也!”命其五日后复来,当有要书相付。五日之后张良来到,老翁竟不与,又推五日为期。如此再三,老翁才授予兵书三卷。张良读此书智谋大长,辅佐高祖刘邦平定天下。此老翁即黄石公,所授兵书三卷即《三略》。
郭嘉凑趣道:“既是张子房得书之处,咱们不妨踏上去看看。”
曹操点头应允,三人下马信步来到小桥上。却见四下荒芜、石桥残破、北风阵阵、泗水湍急,全然寻不到先贤的影迹。曹操叹息一声:“我看民间传言未必是实啊……”
同样的景致,在不同的人眼中,却有不同的含义:
曹孟德手扶石桥连嗟叹,逝者如斯似水流淌,转眼间四十五岁将来到,所奋斗的事业仍旧苍茫!这世间万物苍生的疾苦何时才有个头?回头再往下邳望,如此坚城何日能破?河北袁绍磨刀霍霍似豺狼!
程仲德眼望流水心潮澎湃,壮士胸怀动衷肠。生于乱世自当建功立业,将来名标青史著录兰台,留得威名后世扬。回首又看下邳城,果然是龙争虎斗好战场!
荀公达闭目凝思自悲凉。忆往昔张子房本意复兴韩国,到头来称孤道寡的却是那刘季儿郎!想今朝自己身为汉臣,纵然劳苦一生大功告成,还不知将来是姓刘的还是姓曹的坐朝堂!睁眼又见下邳城,那本楚王韩信都城,那韩信立下不世之功,到头来未央宫吕后刀下一命亡!
郭奉孝紧紧衣襟暗自骂,天寒地冻北风凉。这三个老家伙闲来无事瞎转悠,还不如回至营中研究战事细商量。回首再望下邳城,陈宫、高顺怎么还不降……
四人各怀心思,呆立良久,最后还是曹操先开了口:“仲德,你膝下现有几子?”
程昱一愣,不知他为何想起问这个,笑道:“在下不才,只有犬子程武一人。”
“生儿子有什么才与不才的?”曹操摆摆手。虽这么说,他心中却有小算盘,他与程昱年纪相仿,程昱只有一子,而他除曹真、曹彬、何晏不算,现今膝下有五个儿子,曹丕、曹彰、曹植、曹玹、曹冲,最近宛城所纳周氏小妾又已身怀有孕,出征之际曹操曾有嘱咐,倘若生男取名曹均……四十五岁的年纪,南征北战还能生儿育女,这说明身体还很旺盛啊!
曹操感到一丝欣慰,眼望着下邳城喃喃道:“黄石公《三略》有云‘端末未见,人莫能知;天地神明,与物推移;变动无常,因敌转化;不为事先,动而辄随。’世间又有谁能达到这种境界呢?”他反复吟诵着,“不为事先,动而辄随……不为事先,动而辄随……”忽然一脸无奈对三人道,“我观吕布兵势衰微,想必无力为害了。下邳城坚难以攻克,不如暂且班师回朝吧……”
“主公万万不可草率收兵。”荀攸表示反对,“吕布勇而无谋,今三战皆北,其锐气衰矣。三军以将为主,主衰则军无奋意。夫陈宫有智而迟,今及布气之未复,宫谋之未定,进急攻之,布可拔也!倘公主收兵,是为遗祸,现有张绣、袁术两路末路之贼,今再遗吕布,虽皆穷笃至极,然则三人可成虎也!”这种浅显的军事道理曹操自然晓得,但是他现在怕的是袁绍攻克易京骤然南下,他要是挂在下邳一年半载脱不开身,许都便危险了。荀攸已把他心思参透,手捻胡须道:“我知主公所思,但以在下之见,下邳并不难破。”
“哦?军师有何妙计?”
荀攸手指桥下:“破敌之法就在咱们脚下。”
郭嘉第一个反应过来:“引水灌城。”
“妙矣……有这泗水、沂水两条大河,不亚于十万雄兵。”曹操连拍额头,“子和,速速传令,命军士掘河引渠,水淹下邳城!”
“诺。”曹纯在桥下应了一声,即刻驰马而去。
郭嘉见曹操下了决定,赶忙接着道:“许都的喜讯列位听说没有?李傕、郭汜完了!”尚书仆射裴茂持节入关,段煨为先锋攻克长安,杀死李傕及子侄同党李应、李别、李暹等人;郭汜侥幸而逃,又被其部将伍习斩杀。
“嗯。”荀攸连连点头,“不日之间,那两个贼子的人头就将送至许都。另外此次立功最大的段煨主动请求入朝觐见,他可给关中诸将归顺开了个好头啊!”
曹操颇有感触:“只要归顺朝廷,又何必锱铢必较呢?我有意派人前往海滨,游说臧霸、孙观、吴敦、尹礼等青徐豪强归顺,仍叫他们统领旧地。只要不作乱,且由他们听调不听宣吧!”这是权宜之计,目前他最大的危机是袁绍,只等下邳一破就迅速备战河北,可没时间跟那些地头蛇计较寸土。
荀攸、郭嘉、程昱尽皆领会,齐声道:“明公宽宏!”
曹操转过身眼望北方——袁本初,你的易京之战还顺利吗?我可已经有破下邳之计了。我眼睁睁看着你从社稷之臣变成河北霸主,二十年的朋友走到今天这一步,悲也!痛也!恨也!虽然我兵力远不如你,但我可要抢先一步啦!你河北带甲之士不下十万,我东拼西凑也不过是三四万人……但是我身后还有天子,还有正义,还有百姓!我就靠我的正义鼓舞士气,跟你的十万大军拼上一拼吧!看是你这四世三公厉害,还是我这宦竖遗丑得胜!老朋友,我等着你……曹孟德巍然屹立在泗水桥头,任凛冽北风迎面袭来,他手握剑柄岿然不动!
无独有偶
就在曹操传令水淹下邳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河北易京的攻城战也到了关键时刻。
袁绍集结河北四州部队,将易京堡垒围了个风雨不透,并在南面搭起一丈的高台。袁绍身披铠甲亲自坐镇指挥,但即便是坐在台子上,远处那个可怖的建筑群,依旧是令人头晕目眩。
早在董卓作乱时期,幽州孩童之间就流传着一首儿歌“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唯有此中可避世”,想来战国燕赵曾以易水为界。公孙瓒应谶而寻,终于在易水上游四里处找到了一座巨大平整的山头。于是派遣帐下酷吏关靖,强征渔阳等郡民夫,用皮鞭与棍棒威吓无辜百姓,建起了易京城堡。
易京城方圆六里,城墙达六七丈高,以磐石堆砌,上备强弓硬弩滚木雷石,时刻有卫兵把守。城墙以外深挖土堑数十重,土堑之间还有鹿角丫杈拦截道路、滚石突门阻塞冲要,守军可以在掩护下出来扼守,进攻方却难以跨进一步。
就算是攻到城下,更棘手的麻烦还在后面。墨子有云“备城门,百步一楼,二百步一大楼”公孙瓒还真是谨遵先贤战法,在城内大大小小修造了数百座箭楼,无论从哪个方位逼近城池,都可将敌人乱箭攒身。而他自己与妻妾居住的主楼更是高达十余丈,磐石为料铸铁为门,里面囤积粮食达三百万斛,足够坚守数年。
坚固的城堡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所以公孙瓒格外注意自身安全。没有重要军务他绝不出楼一步。铁门紧紧关闭,里外皆有心腹武士护卫,凡有军报不得开门递交,皆由绳索吊篮传递。另外公孙瓒特意训练了一帮嗓门洪亮的仆妇,每当要向将士布置军令时,就由她们站在十丈高楼上喊话传达。这样的部署面面俱到,可谓大兵围城而难摧。
袁绍此刻正端坐帅台之上,审配、郭图、田丰、沮授四位智士左右相陪,台下斥候如流水般往来不绝。连续两个多月的交战,莫说攻破城池,就连几道沟堑都突不过去,死去的兵卒都快将最外面的沟堑填平了。袁绍心急如焚,但还竭力矜持着不发作。
这时淳于琼纵马自前敌赶来,未到近前便甩镫离鞍,三步并作两步跪倒在帅台边:“启禀大将军,有细作来报,公孙瓒之子已到黑山,张燕已召集所有人马救援易京!”此时淳于琼早就不是与袁绍平起平坐的西园校尉了,已变成了袁绍帐下部将。
“乌合之众有何能为!”袁绍一笑而置之,“速调高览、张郃率部转西,把这帮臭贼给我打回黑山去!”
“诺!”淳于琼领令而去。
站在袁绍身边的三军总监沮授跨出一步施礼道:“二将此去必能得胜!然此间连续强攻数月,将士皆已疲惫,不能再这样打了。”
袁绍一蹙眉,也现出了疲惫之色:“那怎么办?不除掉公孙瓒这个祸根,幽州的战乱永远结束不了。你们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呢?”
田丰始终站在沮授身边默默无言。他因为袁绍没有采纳奇袭许都的战略而颇感不快,所以数日来一直没提什么建议。但这会儿瞧袁绍愁苦不堪,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昔日董卓建郿坞,自以为可以坚守以待天下安定,最终还不是一时疏忽身死长安吗?可见在德不在力。公孙瓒暴虐无端残害黎民,河北吏民无不痛恨。咱们既然用兵不克,倒不如班师回去,广修仁德抚慰百姓,人心若得则天下披靡,到时候无干戈攻战,公孙瓒为百姓所孤,必会穷途末路颓散而终。”
袁绍苦笑一阵:“元皓这话倒是正理,不过那需要多长时间呢?三年五载还是十年八载?还要让公孙瓒再苟延残喘这么久吗?”说着话他托起胸前花白的胡须,“我可不想等这么长时间!”或许是因为年已五旬,袁绍这些日子感到精神大不如前。灭掉公孙瓒固然就可以统一河北,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憧憬自己能在有生之年统一华夏,时间可耽误不起了。
田丰见自己的提议又被驳回,谏道:“恕在下直言,大将军急于消灭公孙,岂不闻欲速则不达?即便能成大功,只恐士卒疲惫,再不堪驱使,百姓也会有所怨言。”
“这种空话不要再说了!”袁绍甚是不悦,口气冷冷的,“若公孙瓒不灭,总有羁绊在后,怎么渡河南下消灭曹操?”顿了片刻觉得这话说得还不够冠冕,又补充道,“当今天子受制于曹操之手,若不设法拯救,为臣子者于心何安?”
他把调子定得那么高,谁还能反驳?一脸严肃的郭图突然跨出来道:“关于攻城之事,在下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哦?”袁绍一愣,“但说无妨。”
“易京四围地势较低,咱们能不能着手挖几条地道,从地下攻入堡垒呢?”
“地下……地下……”袁绍思索了一会儿,“可那几道沟堑怎么通过呢?”
“挖到沟堑时,在地下用土填平,敌人从上面看不见的。”郭图指着前方解释道,“只要把地道挖进易京城,即便士兵不能从里面突出,也可松动地基,使那些箭楼坍塌损坏。咱们不妨从四面八方同时下手,一边挖一边用木柱顶,把整个易京城的地基架空,然后将所有木柱一齐斩断,那这座城堡立时就完了!”
“这个办法真是笨得不能再笨了!”沮授嘲讽道,“要从数里之外动手挖掘,还得填平沟壑、竖立木柱,整个工程干下来又费时又费力。挖一条就已经够麻烦的了,要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动手,岂不要把三军将士活活都累垮吗?”
郭图也不与沮授争辩,默然环视诸人道:“此计虽拙,可目前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问住了。袁绍脑海中不停思索着:是啊,这个主意固然笨拙,但确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尝试了。虽然耗时耗力,但总比强攻硬打损兵折将要强……更重要的是,只有铲除了公孙瓒,才有余力消灭心腹大患曹操,不论多苦多累也得把这座城堡端掉!
想至此袁绍一咬牙,腾地站了起来,决然地挥手道:“就依公则之计!叫颜良、文丑即刻带兵勘察,选好了地方马上给我挖!所有士兵轮番上,务必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攻克城堡!告诉所有人,不要向我汇报他们的难处,我不听怨言不计代价!只要易京城!”
“诺。”郭图领命下台。
田丰、沮授见他如此固执不禁皱眉。军师审配出班问道:“大将军,易京攻破之后,阎柔、鲜于辅那帮幽州旧将怎么办?”
袁绍瞪着眼睛想了想,忽然笑了:“怎么办?原来什么样还什么样!为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就是幽州几个县嘛,继续叫他们屯驻,只要他们不捣乱,且由他们听调不听宣。”袁本初、曹孟德真可谓心意相通,为了日后的决战,连处置地方小割据的态度都如出一辙!
说完这句话,袁绍转过身,遥望着一片苍茫南方——曹孟德,昔日的朋友,今天的冤家对头,我已订下捣毁易京的计划,你在下邳那边怎么样了?这短短十年间,我亲眼目睹了你的崛起。看着你从讨董大军中一个没有立锥之地的部将变成朝廷主宰,你绝对是我统一天下的最大窒碍!所以我不再等了,咱们必须及早来一场决战!论用兵之才,我自认不及你;逢迎天子之事,又让你抢先了一步。不过没关系,我用我的毅力兼并了冀、青、幽、并四个州,带甲之士不下十万,力量还是比你强得多!老朋友,你有你的志向,我也有我的志向,也分不清谁对谁错,大事当前旧日情义只能忍痛割舍了。你少待一时,我这就来……袁本初矗立帅台之上,看着下面密密麻麻似蚁群的士兵列队而过川流不息,脸上毫无表情傲然矜持!
建安三年(公元198年)冬,袁绍将公孙瓒围困在易京,曹操把吕布围困在下邳,两场攻坚战都进入了最后阶段。曹操与袁绍虽远隔数千里却心有灵犀,都把对方视为下一个目标,谁能先一步消灭眼前之敌,谁就可以在对决中先发制人。
北方大地黄河流域,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已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