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清只能哀伤地合上眼,任自己陷入那种无力、无奈、无助的迷雾中。
一场瘟疫突然而猛烈地袭来。
就算是城里身体最硬朗的汉子也手脚发软,体虚盗汗,恶心欲吐,拉稀拉到脱力,只能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开始只以为是腹泻也不当回事,但拖了两天不见好转去看大夫时才发现原本冷清的药铺已人满为患。各种各样能解毒清火的药涨了一倍还不止。这头哭爹骂娘地骂着黑心的店家,那头咬牙往外掏银子。有些买不起的就只能回家躺着,反正这病来得凶却也不见得会死人,说不定过个两天就好了。
可又过了两天,先是城东的一个老太太突然死了;接着屠夫王老三也死了,撇下半死不活的寡妇哭天喊地的;卖烧饼的老张扔下两个半大的娃娃,两腿一蹬也去了不过一天的工夫,少说死了四五个。这下,所有的人都慌了神,就算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得买药治病啊!谁知到了药铺才知道那些看了病买了药的财主竟也没见好,幸灾乐祸的同时更是怕得要死。一夜之间,整个京城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中。
京城里,名医云集,竟无一人看得出这究竟是什么病,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最后皇上派了御医竟也是无能为力。正在绝望之际,人们突然发现昨个儿病得要死要活的乞儿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街头,才知道玄冥观的元一真人果真是精通医术,竟连无人能治的瘟疫也能治好。一时间,满城的人蜂拥而至,就算走不动的人也让人抬了来,把个玄冥观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元一真人倒真是慈悲,不单是赠医施药,还设了粥铺送白馒头。对穷苦百姓好得没话说,就算是那些个大财主捧了黄灿灿的金元宝放在他跟前,他先瞧的也准是没钱没势苦哈哈的老百姓。于是“活神仙”的名声不胫而走,日后凡是有人提起元一真人也总是毕恭毕敬地称一声“无名仙师”就连仙师跟前那个看不得人受苦、时不时流泪的妙清师父也成了“活菩萨”哪还管什么仙佛不同家。
“你觉不觉得这事有些蹊跷?”龙昊祯躺在床上,一脸病容。
“王爷还是先吃了药吧,这是玄冥观的小道姑挨家挨户分送的,应该管用。”
“来的是妙清?”见张生没应声,他又笑了“是我糊涂了,现在她在她师父身边,哪有闲工夫来管我这个外人呢?”笑容里多了一丝苦涩,他平声问:“外面怎么样?除了那几个还有病死的吗?”
“王爷放心,这次多亏了无名仙师,京中疫情已得到控制。”
“就是因为他,我才放不下心。”因张生的话,龙昊祯更显烦闷“你有没有想过,这好端端的怎么单京城里闹起了瘟疫?还有,这满城的大夫,甚至御医都没了法子,偏他一个道士药到病除。什么瘟疫,竟一帖药就见效了!我思前想后,这次的事,就只有他获利最多。”
张生想想道:“现在京中人人都知玄冥观中有个无名仙师,甚至还有人称他是再生父母,供奉生死牌位,如果这样下去,他就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国师了。”
“皇兄封他做道教掌教,又与国师有什么分别呢?要不是因为母后供奉菩萨,不愿道教独尊,还不早就直接赏了国师的头衔?不行,张生,你叫人备马,我要立刻进宫。”
“王爷,您这会儿去不好吧!”张生劝道“前些日子因为福王的事,皇上已经大为不悦。何况这次是谏恩宠正隆的无名仙师。”
握住床沿,龙昊祯挑起眉,清秀的脸上浮上一丝冷笑“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皇兄要是仍不信我,也就随他去想吧!”这算什么世界?他自认光明磊落,心胸坦荡,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圣朝、为百姓、为他那个不知好歹的兄长,可偏偏是他一心效忠、守护的人却认定他是心怀不轨的小人。他们,可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呵!
一场瘟疫,虽然已随风散去,但京中终是不复往日的繁华。穿过略显萧条的长街,竟有那么一瞬认不出这是当日缓缓走过的繁华街市。但这一场成了百姓噩梦的瘟疫,似乎对皇宫大内并未造成多大影响。依旧华美的宫殿,拂过脸颊的春风,四月暖阳里浮动着柳絮飞花的轻媚,就连那铜铃声都少了几分沉闷,添了几许悦耳。
穿过长廊,远处隐约的丝竹声随风而来,让他暗自皱眉。在暖阁前,被一脸谄媚笑意的小太监拦下“小德子给王爷请安。王爷可来得不巧了,元一真人正在里头给皇上讲道呢!怕还要等半个时辰。”
“元一真人!”龙昊祯沉下脸,冷冷地瞧着他,看得出他恭顺的笑脸后藏着的冷淡与虚伪。也难怪这些个奴才敢小瞧他。他又不曾给他们什么赏赐,又不曾纡尊降贵地拉拢他们,何况前些个日子又因为福王之事遭皇上当众斥退就算皇上的亲生兄弟、圣朝堂堂的王爷又怎样?在这帮子势利小人眼里也不过是个失势之人罢了!”你通报一声,就说我有急事要见皇上。”
“这”小德子的迟疑落在他眼中更增怒气“既是做不了主就叫个能做主的来。”
“是是是”小德子弯着腰连声应着,还未转身,身后的门已悄然无声地打开。
李仁迎了出来“皇上宣英王觐见。”礼施得恭敬,嘴里的话却不无讥讽之意“王爷来迟了,该趁着元一真人还没到时觐见,那样说的话才更能让皇上听入耳去啊!”一群阉人!连说话都透着阴损之气。要真是认真与他们计较倒失了他的身份。龙昊祯耐着性子,与他擦身而过之际淡淡道:“还劳李公公给九皇叔带个好。”满意地看着李仁猝然煞白的脸色,他有种恶作剧得逞的快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又哪里有真能瞒人一世的秘密呢?
听见女子的低笑,昊祯便停下脚步,恭敬地道:“昊祯参见皇上。”
笑声里,皇上——他那嫡亲的兄长龙昊祥似乎心情很好“都是自家人,没那么多忌讳。你进来就是!”“臣弟遵旨。”依言入内,龙吴祯先跪在地上行了君臣大礼。
“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也甭行那么大的礼了。今天只叙兄弟之情,不行君臣之礼。”
话说得和善,却让龙昊祯在心里暗暗一叹。站起身才看清皇上坐在蒲团上,身边半依半靠着没个正经坐相的艳丽女子正是皇上最近宠爱的玉妃娘娘。
皇上推了推玉妃,半带调笑的口吻“若是平常百姓家,这可要叔嫂相称了。”
玉妃也凑趣,笑着起身施了一礼,真的叫了一声“小叔”
龙昊祯却回了一礼“不敢当。”这一声小叔连皇后都没叫过,一个妃子倒像成了他正牌的嫂子。
玉妃的脸色难看,皇上虽然也知这个皇弟一向方正,却难免有些扫兴,也就讪讪地笑道:“皇弟也见见元一真人。”
“久仰大名。”嘴上客气着,待抬起头与那灰袍道士打了个照面,龙昊祯却真的呆了。这就是无名!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人。用一个“美”字来形容一个男人,多少算是种污辱吧?但此刻仓促之中他竟想不出第二个字来。眼前的人,如果不是一身道袍,束发成髻,而是一身女儿装扮的话,怕是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他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龙昊祯也算是遗传了母后的美貌,但和无名一比竟硬是给比了下去。尤其是无名眉宇间那种风流俊雅之气,哪里像是个道士呢?
龙昊祯这头胡思乱想,没留意玉妃低笑着在皇上耳边说了什么。皇上点点头,目光在两人身上一绕,不由抚掌大笑“爱妃说得果然不错!若是皇弟和道长两个都换了女装,那还真是活生生的美人图了!”
这算什么意思?!龙昊祯闻言大怒,脸色也就沉了下来。无名却只淡淡一笑“娘娘又来取笑贫道。”
“哪里是取笑?瞧仔细了,道长和英王真是有几分相像呢!”玉妃抢白着,掩口低笑。
不意身边的皇上闻言怔了下,再瞧站在一起的两人,眼里就多了点什么。玉妃虽是话里带刺,却说得实在。瞧来瞧去,他竟真的觉出昊祯与无名两个有相像之处。昊祯是遗传了母后的好相貌,温文儒雅之中有着轻狂骄傲;而无名,却是透着阴柔之气,瞧真了眉宇之间却又隐有煞气。这样的相貌若真是女子,怕就是人们说的祸水了吧?
龙昊祯真是恨不得扭断了玉妃的脖子,让她再也发不出那种可怕刺耳的笑声。真不明白无名怎么还能那样平静地说话!
“刚才无名所求,皇上可是真的允了?若是允了,无名可要先替全城的百姓磕头谢皇恩了。”
“朕既然答应了自然是允了。”皇上一笑,眼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你倒也不用谢我,这百姓要谢也该谢你这大掌教才是啊!宁愿把修善各地道观的银子拿来在京城开设善堂、学肆以接济孤儿寡妇、培养人才的,道教历代掌教只有你一人。”
“此话当真?”龙昊祯心情激荡,记不得此次前来是要指责无名心有不轨的,他对着无名长揖到底道:“道长肯为百姓着想,实是百姓之福啊!”无名闪身一避,不肯受他之一礼“此乃皇上宅心仁厚,体恤民心。贫道也不过是替皇上做事罢了。”
心头一凛,抬头瞧着皇兄深沉的脸色,龙昊祯后悔,话却已像泼出的水一样收不回,也只好深施一礼,趁皇上还未降罪便先行告退。
在廊下听到喊声,回头才知是随后跟出的无名“无名道长这是——”瞥见远处探头探脑的李仁,龙昊祯故意笑着迎上前亲热地拉住无名的手“难怪民间都称道长为活神仙,今日看来该叫活菩萨才是。”
无名笑笑,神情有一丝古怪“不知王爷是信奉佛教还是道教?”
龙昊祯一怔,忽然笑了“瞧我,竟一时忘了仙佛之分。不过本王我既不信佛也不信仙,只信人的良心和‘情义’二字!”
无名一笑,一时也不再说话。
等有人远远地唤了一声,龙昊祯抬头瞧见何连长,才知不知不觉之中竟走近了太后寝宫——慈颐宫。便回头对无名笑笑“道长不如陪本王去觐见太后吧。”
“贫道看还是请王爷代为请安来得妥当。”无名笑着,远远地瞧着何连长走过来,一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掩去所有犀利。
略一沉吟,知他的确是有些不方便,龙昊祯也不勉强“道长有这个心就好,母后一定会很高兴的。何公公!”他冲着何连长点了点了,示意他不必多礼“母后今天精神可好?”
“回王爷,太后今个儿知道王爷的病好了,心情已经好多了。刚才喝了一碗燕窝粥,又吃了两块千层糕,这时候正歇着呢!”
“那就好,本王这就过去。不如,你代本王送送元一真人。”龙昊祯笑着,全没留意何连长自一出现目光就一直定在无名身上。
“这怎么敢当呢?”看龙昊祯走远,无名转过身面对着何连长,仍是淡然有礼的笑容“麻烦何公公了。”
“哪里”何连长应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听说元一真人是江南人氏?”
“苏州人。”这三个字说的是苏州话,吴侬软语,加上美得阴柔的俊颜,越发宛转动听。但不知怎地,何连长听来却觉不出半分江南采莲女的清丽,只听出更多森然与冷峭。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怎么也是苏州”
轻如蚊蚋的低语竟也让无名听得真切“怎么,何公公老家也是苏州?要不就是有苏州的朋友?”
“没有没有,咱家一个宦官哪来的什么朋友。”仓促回话之中,何连长显得有些慌乱。
无名却似没有觉出,只笑道:“若是何公公有心,怕这朝野上下想交公公这样朋友的人要挤破头了。”
“真人说笑了。”何连长讪讪地笑着,目光落在无名的笑脸上,越发显得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