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衣领下的一缕头发挑出。妙清脸上仍是平静如秋水无波,心里却是黯然神伤。自她十三岁追随师父,到现在已有七年。但越是相处得久,她就越是不了解师父——或许,她从没真的看清楚、弄明白过。
头五年,跟着师父过的是艰苦清贫的苦修生活。虽然苦,虽然累,但那段形影不离的日子却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那时候的师父虽然冷酷得像冰雪,犀利得像刀剑,却有偶尔的温暖,像他不常有的笑一样令人心动。
可是近两年,先是落脚在华山脚下,再来广纳信徒,结交权贵,修炼金丹师父似乎变了,有时候甚至轻浮、放荡得像个纨绔子弟,而非她熟悉的那个师父。
“为什么不说话?”无名拧起了眉,却没有回头。她从前还不是这样安静,近两年却越发清淡沉寂,像月的清华、秋的寒潭,若有若无地笼着那一丝丝的忧悒。
“师父想听妙清说什么?”蓦然住口,为自己不自觉流露的怨意而暗自恼怒“林大人还在等着师父。”
无名终于回头看她,幽暗的双眸静如黑夜的天空,看不出一丝的情绪“你觉得林大人这次会带来怎样的消息?”
“想必师父将如愿以偿。”以方外之身蒙君恩宠的,师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人。喜名好利原是人性,就是修道之人也不能免俗。但不知为什么,妙清总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师父除却名利外,还要更多——但多年的经营,除此之外,师父还会要什么?
“妙清。”唤了一声,见她未应声,无名低低一叹。回过身拉起她的手,指尖划过她掌心的纹脉,他唇边的笑温然如茶。
痒痒的好似一只蚂蚁慢慢地爬上心头。妙清抬起头,嘴角不觉勾起一丝温柔。师父是很少露出这样的笑,而每一次笑必都是心情大好时。而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是期待着他这样的微笑?
“这就去见那位林大人!”
他这时候的样子、这样的笑容,实在不像是个修道之人。想来他信徒过万,也只有她一人看得到他这样的笑吧?一想到此,她的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虽然只见过林莫一面,但对他却毫不陌生。从一年前拜入门下,成为师父的忠实信徒,他便成了玄冥观中最常被提及的人物。论外形,林莫也算是仪表堂堂,很有官宦气派,但他却是个标准的伪君子,和他亲近过的几个师妹——尤其是琼玉——说起他时总是说那是一头没有心肝、不知廉耻的恶狼。而在师父眼里,林莫更是心术不正、无利不图的小人。可是,这种人却最适合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所以师父一年来出钱出力助他从一个五品知府爬到当朝礼部侍郎的位置,更攀上了当今皇上之叔——福王这个大靠山。
妙清知道师父早已盘算清楚,先要林莫将他引见给福王,再由福王推荐给皇上。以师父的本事,不出两年,必可得尽皇上恩宠,一举登上道教掌教之位。她可以想象师父紫袍加身、金印在手是怎样的风光,但不知为什么,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走近静室,守在门前的尚有润玉、瑶玉二人。见了无名,瑶玉笑盈盈地迎上前,转目看见随在身后的妙清,笑容顿敛,垂着头唤了一声“师父”便退了回去。
“林大人,你好坏啊”娇滴滴的声音婉转入耳,妙清抬头去看,却见无名唇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妙清不禁垂眉,他是真的不在意吗?可那个人是他的枕边人啊!难道他对琼玉真的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在门口停下脚步,妙清不再向里走。无名回头看了看她,勾起一丝笑,却不询问,只推门而入。妙清垂下头,听见身后一个不屑的声音:“好端端的道观竟成了藏污纳垢之所,真是无耻!”
“你——”瑶玉瞪大了眼,一张脸涨得通红,却是没办法反驳。
妙清回过头,满面冰霜的润玉发出一声冷哼,不屑地扭过头去。润玉是在她之后入门的女弟子,出身大户,只因师父治好其母恶疾,便依誓入门。妙清知她性情冷傲,一向瞧不起众人,尤其与琼玉、瑶玉姐妹不合。如今听她出言讥讽倒也不奇怪,只是突然有种莫名的悲意。
在这玄冥观中,几十个女弟子,日日相守,时时相见,心却未曾真正地聚于一起过。见了面是“师姐”“师妹”地叫着,背地里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倒比陌生人还要疏离三分
她这头想着,神思恍惚,冷不防听人轻斥:“你若要在大太阳下晒着,倒不如早回丹房照看炉火去吧!这里用不着你。”妙清应了一声,醒过神来要向两位师妹告辞,但瞧见两人冷淡的神情,话便哽在喉间,笑也僵在唇边,终是摇了摇头,无言而去。
一路上走走停停,不时倚在栏前、树下发起呆来。方才虽然一直急着要回丹房,其实她从未把那些个金丹放在心上。何必急呢?像师父说的,火要熄就由得它去,反正现在也用不着它。
远远地就听见璞玉的惊叫,妙清心上一惊,知道是璞玉不听她的话私自闯入丹房。她连忙快步走向丹房,见门半掩着,隐约可见倾倒在地的椅子。心中惊跳,妙清冲进房里,瞧见一片狼藉,不禁叫苦连天。也不知璞玉怎么搞的,不只弄得炉火熄灭,连炼丹的铜鼎都被推倒在地,十几颗朱红色、圆得不甚规则的丹丸滚在地上。璞玉倒在椅子旁,显是受惊后退时连人带椅子跌在地上。
见了妙清,璞玉又惊又急,哭丧着脸道:“师姐,我闯祸了!”
“你倒还知道自己闯祸了?”妙清又是可气又是好笑,摇头道:“先起来!躺在那儿也不见得逃得过责罚。”见她一脸苦相,终是不忍“还不快帮忙收拾。”
“师姐,你真的不会说出去?”
回头看看她,妙清只是笑笑。
璞玉忙上前,使了使劲却搬不动“我去叫人来帮忙!”
“你疯了!”一把扯住她,妙清嗔道:“难道你真要嚷得人人皆知?若让师父知道了可不得了”
“是什么事竟不能让为师知道?”
带笑的声音传进来,璞玉脸色一变,已躲在妙清身后。妙清垂眉敛目,暗自叫苦。
“妙清,你还真是个好师姐!”声音仍带着笑意,一双眼却透着阴寒之气“你是怕我气恼,责罚璞玉?怎么不说话?”他笑着俯近身,挑起她低垂的脸“是没听清师父的话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世上瞒他、欺他者千千万,就算是整天绕在他身边却口是心非的也大有人在,但那不该是她——从她跪在他面前发下重誓起,她何曾对他有过一丝欺瞒?可今日,她真是要为个小丫头片子来骗他?!
“师父!”叫了一声,妙清极力平心静气地开口:“不关璞玉的事,是徒儿的错。”
“是吗?”没有变!她每次想到的总是别人,或许,该赞赏这种越来越少见的善良,但他就是无来由地气恼“看来你们师姐妹的感情很好,我想璞玉也是愿意为你这犯了错的师姐受罚的吧?”反手一巴掌掴出去,正打在璞玉的脸上。下一秒,璞玉脸颊上浮出红印,就连嘴角都流出血丝来。
“师父”妙清突然明白他的怒气并非为了璞玉,而是冲着她来的。可是为什么?她问自己,却不敢再说一个字,生怕再为璞玉招来更多的责罚。
好痛曾经有人告诉过她师父发起火来是很可怕的,但璞玉从没想过师父会动手打人。那个有着温善笑容、神仙一样的师父呵!难道她挤在人群里竟是没有看清楚吗?
“不服气吗?”他语气仍是淡淡的,淡得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徒儿不敢,打翻丹炉的确是”璞玉陡然住口,看着那双根本就没看她的眼睛,心渐渐寒起来。
他气的是她的欺瞒吗?占了皮相的便宜,任何人都会以为师父是个温善纯良、性子好到没脾气的人,但妙清清楚得很,谁要是犯了师父的忌讳,他绝对比任何一个鬼怪更让人害怕。但,若真是这样,受罚的就不该是璞玉而是她呵!妙清抬起头,眼里隐隐泛着泪光。有时候真的觉得师父不该做道士,有哪个道士是他这样的呢?
未曾开口,外面突然传来夸张的惊呼。是琼玉,她那娇媚的声音极好认,整个玄冥观都没人像她那样子说话的“哎哟!是哪个这么不小心啊?”
“无名道长,这是怎么回事?”林莫沉着脸,不是这么倒霉吧?这仙丹竟是与他无缘?
“林大人难道没有看到吗?”看着林莫,无名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原要留林大人几日,待仙丹炼成之日再上路的,但现在看来,是没这个必要了。还烦林大人上禀福王爷,就说小道教徒无方,竟致丹炉倾倒。丹药未竟,无功无禄,实愧对福王殿下的厚爱”
“无名道长是不想随本官面见福王爷了?”这无名分明是拿架子,还要说什么理由,难道真当他林莫还是当年那个可任他呼来喝去、好哄骗的小知府吗?
不错!他无名就是要摆足架子。此次随林莫下山,不过算是应召而去,而他要的却是福王的“三顾茅庐”那一个可惊动天下的“求”字“贫道早年曾随仙师学得‘点物成银’之仙术,凡以点化之‘仙银’所制的食具,人服其中食,可延年益寿,还请林大人代为转呈福王爷,以表贫道一点心意。”
心意?!关他什么事?咦?这是好亮的光!林莫低咳一声,眼半眯着,明知那整箱的银子并非无名口中的什么“仙银”一双眼却再也离不开那个打开的箱子“道长何必如此自责呢?想无名道长法术高强,深得王爷赏识,想必王爷看到这些仙银也会体念道长苦心,亲身相迎道长入京。”
“岂敢岂敢”无名和林莫相视大笑,唇边的笑却隐着丝丝寒意,就连微眯的眼中都尽是算计。
妙清呆呆瞧着,只觉一阵心寒,眼前的师父和这奸诈得令人生厌的林莫又有什么两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