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初姑娘, 这是上个月的帐,我们掌柜说了, 那些药每样再要两百丸。”
自药铺出来,雁初抬头望天, 只见日色渐隐,风中难得带了凉意。
这天气,别是要下雨了吧?
惦记着院中晾晒的药材,雁初忙忙地揣着银两穿过两条街,刚走进巷子就被人叫住了。
“卫大娘?”雁初认出来人。
“雁丫头回来了,”卫大娘亲热地挽着她的手臂,“我方才还听说你的药卖得可好了, 年纪轻轻就懂医理……”
雁初笑道:“我不懂什么医理, 都是我哥哥教的。”
提起凤歧,卫大娘眼睛便亮了:“可不是,你哥哥更是个能耐人……啊对了,前头那个柳大夫来过, 他的眼睛有没有好转?”
雁初摇头。
卫大娘叹息了阵, 忽然道:“你哥哥年纪也不小了吧。”
雁初不知多少次遇见这种事了,已将她的来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听她东拉西扯一大堆闲话就想笑:“大娘要说什么?”
“难为你将他照顾得周到,”卫大娘笑道,“可你终究是妹妹,许多事也不方便,大娘就直说了吧, 眼下有户难得的好亲,东街药铺杨掌柜的次女,模样周正,脾气最好,大娘想着问问你哥哥的意思,男人终归要成家立业,娶个嫂嫂回去,有人照顾他,也多个人疼你不是!”
雁初迟疑:“这事儿啊……”
“你好生跟你哥哥商量商量,这门亲万万不可错过,杨掌柜家底殷实,他也不嫌弃你哥哥的眼睛……”
“我哥哥眼睛怎么了,”雁初脸一沉,轻哼了声,“想做我嫂子的姑娘多得很。”
“那是那是,看我这嘴一急就说错话,”卫大娘忙道,“大娘不也是好心吗,你哥哥模样好,还懂医理,满城里哪个比得上他……”
雁初听得厌烦,敷衍着打断她:“多谢大娘,等我回去问问我哥哥再说吧。”
院子里有淡淡的药香萦绕,簸箕里晒着药材,旁边站着个年轻男人。
摆脱王大娘的纠缠,雁初回到租住的小院,悄悄推开门,立时便看到这场景。
灰白长发极其特别,却绝不难看,身上白衣质地极好,做工精细,袖口与衣襟下摆处皆镶嵌着黑边,清雅中透出几分沉稳与威严,他正用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拨弄着药材,那神态,那动作,倒像是在随手写字作画一般,面前两种不同的药材被清晰地分开,无半根捡错,哪里还像是个眼盲之人。
雁初有点出神,自幼时被他带回,这十多年过去,他竟还是当年初见时那个样子,要不是每过两三年他们就会搬家,必定会惹人怀疑。
“回来了。”他忽然开口。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雁初关上院门,倚着门背笑,“凤歧哥哥,你肯定是神仙!”
他丢开药材:“哦?”
雁初知道他要洗手,连忙放下竹篮子,过去打来一盆水端到他面前的矮桌上:“听说只有神仙才会长生不老啊,如今我都十六岁了,你却一点没变老,不是神仙是什么,卫大娘方才又来叫我劝你娶嫂嫂呢!”
眼看他洗过手,雁初适时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嘴里嘀咕:“你倒好,这些事总是让我应付!”他平日已极少外出走动了,串门说亲的还是不少,这种事应付起来真麻烦。
“本该由你应付。”他不紧不慢地擦净手,将帕子递还他,坐到椅子上。
雁初已经习惯了,也没将这些事放心里,过去趴在他肩头笑道:“好啦,今晚想吃什么?”
他抬眉:“你做什么都好吃。”
“我早起买了条鱼,待会儿做鱼吃吧,”雁初自己做了安排,走进屋里取出一件长袍,“你的新衣裳昨夜做好了,快试试合不合身。”
“昨晚熬夜了?”他拉过她摸摸脸,“累坏了眼睛,看我饶不饶你!”
面对亲昵的举动,雁初习以为常,只是催促他起身试衣裳,全然忘记他眼睛看不见,边围着他转边不住地问:“怎么样?喜不喜欢?”
他轻抚广袖:“你做的自然好看。”
名贵的、质地极好的蓝溪雨布,色泽清淡自然,上面用银线绣了些水流般的暗纹,显得朦胧飘渺,看上去犹如一副烟雨图,衬得他整个人风神俊朗,清脱中又隐隐透出一种冷厉的气势。
饶是如此,雁初仍觉得不满意,重新为他脱下衣裳:“还要再改改。”
他“哦”了声,道:“别的姑娘都一心一意打扮自己,你呢,自己不爱做新衣裳,都穿到我身上了。”
雁初也觉得好笑,她在这上头确实过于用心了,只觉得那些粗陋的衣物根本不配穿在他身上,定要做最好的衣裳,不过她倒是乐在其中,顺带练出了手好绣活。
“因为你比我俊啊,我当然要好好打扮你了,”雁初“啧啧”两声,“好一个俊俏郎君!”
他嘴角弯了弯:“那得惹多少女子动心啊。”
平日极少见他笑,雁初看得呆了呆,随即扑哧一笑,凑近他悄声问:“凤歧哥哥,你到底是不是神仙?”
他“嗯”了声,点头:“我本是狐仙。”
“啊?”雁初震惊。
他慢条斯理地道:“千年前我修炼时,受你救命之恩,今世便化作人形回来报恩了。”
雁初马上回过神,气得拿手打他:“就知道你骗我!什么狐仙,这是我前日讲的那个说书先生说的故事呢!狐仙是女的,回来嫁给书生那个故事!”
他捉住她的手:“狐仙也有男的,回来娶妻报恩。”
平静的语气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雁初傻了片刻,慌忙缩回手,若无其事地道:“我才不信,哪有这样的……”
话没说完,忽然被一阵吵闹声打断。
雁初意外,侧脸仔细听了片刻,道:“是甄夫子在叫,出什么事了?”
隔壁住的是一位老夫子,姓甄,听说年轻时颇有名气,如今告老闲居在家,收了不少弟子教授学业,为人和蔼,雁初搬来这里时,一次偶然的机会送药去隔壁,跟他说上了话,之后两人居然成了忘年之交,雁初时常跟着听课,此刻听到他的叫声便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起身过去敲门。
甄夫子家比雁初租的小院大很多,三进的院子,旁边还有个小园子,里面栽着几丛翠竹和花木,园门口有几名陌生的、穿着不凡的小厮在玩耍。
开门的小童认得雁初,见到她立即面露喜色,悄声道:“雁初姐姐来得正好,快些去吧,我家先生正犯愁呢。”
雁初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童苦着脸道:“没什么,就是来了个很讨厌的客人,你去看过就知道了。”
雁初心头莫名,来不及多问就被他推进园门。
园内花木种得不多,并无太多碍眼之物,雁初快走几步,刚转过竹丛,就看见了须发花白的甄夫子,和他对面的那位客人。
不知何时,头顶云层已经散去,阳光重新照射下来,灿烂,温暖。
一名少年公子斜躺在竹席上,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拈着棋子,嘴角噙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身后,几丛白牡丹开得正艳。
黑袍铺开,与白牡丹相映,精致得仿佛是一幅水墨画。
人,比牡丹花更妖艳夺目。
微微卷曲的黑发随便用一根赤玉簪束着,几缕散乱地垂在鬓边肩头,瓜子脸极为俊秀,两排长睫更是出奇的美,几乎完全盖住了狭长的眼睛,要不是那过于挺秀的鼻梁,乍一看去就像是个娇媚的姑娘。
在看到她的时候,那长睫下似乎有光芒闪了闪。
这就是小童嘴里那位讨厌的“客人”?雁初尚在迟疑,甄夫子已经看到了她,如见救星,连连朝她招手:“是雁初啊,你来得正好,快快过来陪这位客人下棋。”
少年丢了棋子,撑起身:“圣人有云,诲人不倦,老头儿你这么没耐性,我大老远虚心跑来向你求教,你就让这么个小丫头敷衍我?”
“可不能小看她,”甄夫子摸着花白胡子咳嗽两声,正色道,“这是我机缘巧合之下收的女学生,资质甚好,颇得我真传,你先与她切磋切磋,等过了她这关,我再来指点你。”他又亲切地对雁初介绍道:“这是我一位老友的孙子,姓谢名炎,排行第九,年幼尚无字,你叫他谢炎就是。”
说完他将雁初往前一推,逃也似地走了。
其实雁初只是闲来无事跟他学棋,大略懂得一点,常被这位老夫子嘲笑“愚钝”,如今突然得到“已得真传”的评价,不由傻在当地,等到反应过来,甄夫子早已跑得没影了。回头看着谢炎从容不迫的模样,雁初心里越发没底,暗暗抱怨——这谢炎年纪虽小,却敢主动来向名声在外的甄夫子求教,可见他棋艺不错,自己这手臭棋哪能跟他切磋?
“你叫雁初?”谢炎笑得意味不明,他重新侧身躺下,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请坐。”
罢了,左右是甄夫子吹牛在先,既然他说自己是他的高徒,那自己输了自然算在他头上,怕什么!雁初打定主意,收起那分心虚,想了想还是不便直呼谢炎之名,于是作礼称“谢九郎”,然后假装镇定地坐到他对面:“谢九郎远道而来即是客,允我执黑子为敬。”说完她便抢先拿过装黑子的棋钵。
“好。”谢炎答应得痛快,拈起一粒白子就往棋盘上落。
雁初本是心里没底,想执黑子先走,好捡个便宜,哪知对方嘴里答应,下手却毫不含糊,这规矩哪有白子先走的?分明是他不肯相让,雁初暗暗腹诽,也不好跟客人计较,忙笑着将自己的钵推到他面前:“还是谢九郎先让吧。”
谢炎毫不客气,提子便落天元。
头一手就落天元,足见其信心十足,雁初既意外又担忧,更不敢轻敌,于是谨慎地占了左下角的星位。
棋刚落定,谢炎的下一手也到了,这一子却落在中腹之地。
雁初皱眉寻思片刻,又拈起一粒白子落下。
“啪”的一声,对方更干脆。
……
约摸一盏茶工夫过去,雁初竟是越下越没底,谢炎的棋快得不可思议,简直就是信手而来,毫无章法,前后不搭,令人摸不着头脑,雁初从未见过这么怪的棋路,寻常人走出这种臭棋也罢了,眼前少年可是敢与甄夫子叫板,她哪敢掉以轻心?
一方用心布局占地,另一方却好像全没看见似的,只管自己落子。
眼见棋局越来越怪,雁初终于忍不住了,壮着胆子吃了谢炎几个子,然后悄悄观察他的神情。
谢炎浑不在意,拿起一粒黑子就落。
雁初看得不对,出言提醒:“谢九郎看错了吧?”
“哦?”谢炎果真摸摸眼睛,认真地瞧了瞧,“没错啊。”
雁初愣了下,道:“你往那里落子,它就没气了。”
“没气吗?”谢炎歪头看着她,“那就让它没气吧。”
这人到底会不会下棋!雁初有点懵了:“可是按规矩你不能下在那里。”
“规矩是人定的嘛,”谢炎想了想,凑近前跟她商量,“我们今日就用新规矩吧?”
雁初看看棋盘,又看看他,结结巴巴地道:“谢九郎当真……有趣。”
谢炎比划:“你看,不下这里,我的棋就不成了。”
你这棋本来就不成吧……雁初低头仔细一看,更加无语,开始明白甄夫子为何会逃那么快了。
棋盘上,所有黑子居然排成了一朵花!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来下棋,他是在拿棋玩!雁初只觉被戏弄,愤然起身:“谢九郎既然不是来下棋的,雁初就不奉陪了。”
“别走别走,再来一盘,”谢炎似乎没感受到她的情绪,满脸认真地道,“谁说我不是下棋的,我就是来下棋的。”
难不成他是真的喜欢棋?雁初倒不好发作了,暗暗叫苦,敷衍:“谢九郎棋艺高妙,雁初自愧不如,这就认输,待我过去请甄夫子来吧。”
“那老头儿太无趣,还是你好。”谢炎主动收了棋子,“重来,我们重来。”
陪他下这种棋,那人除非是闲得无聊了!雁初急于脱身,道:“啊,忘记家中还有事,我先告辞……”她边说边要转身走,不料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住,随即一股力量缠上腰间,将她整个人拉得倒了下去,不偏不倚砸在谢炎身上。
“哎呀!”谢炎低呼。
雁初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通红着脸道歉:“没伤到你吧?”
谢炎依旧慵懒地躺在竹席上,用一只手摸着胸口:“胸口好疼!疼得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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