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却久久没有说话,
他似在望向很远的地方。
这个似乎刚刚才告别少年时代的青年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忧悒。而且还带点透澈的蓝色,像有片海洋在遥远的地方反映着他的眼神似的。
有几绺黑发垂在了他白如冠玉的脸上,越发烘托出他肌肤的洁白,发的漆黑。这个时候,他象一名多愁善感的词人多于武将。而这种儒雅的风度烘托上这个男子在塞外斩杀几千牧民,士兵的血腥传奇经历,便是最容易勾起人们好奇心里的。
宝玉忽然一笑,不知怎的,他这一笑莫名的令人念起了江南冬季纷飞的细雨。自有一种迷失的辛酸。这青年终于淡淡开口道:
“载淳大人清廉奉公,小子自然是佩服的。不过宝玉却要大胆问一句:大人口口声声说为民申冤洗雪,却不知大人为多少民众申了冤,洗雪了委屈?”
宝玉所提,正是载淳毕生政绩之精华所聚,实乃其得意之处,饶是以他的城府,也不禁自矜道:
“老夫蒙皇上青眼,不以臣鄙薄,简拔于草莽中,至今已有四十三年,老夫回顾往事,为民扬清滤浊,自信足以俯仰于天地之间,受益之顺民,当有数万之众!”
宝玉微微叹息了一声,,悲悯道:
“那大人可知?此次元人破关而入,虽耐圣上洪福将之击退,但单是密云,尊化,山海一线,受元军蹂躏之惨苦人民便达到七十万之重,他们家中唯一的房舍被焚烧,他们的亲人遭元人虏去,生不如死,自此再难相见!这些人的冤屈痛楚,又该找谁来申,找谁来平?大人明察秋毫,细察入微,自然也能将这些灾民的冤屈一肩承担了?”
说到最后数句时候,宝玉的眼里露出尖刻锐利的光芒,试想造成灾民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之人是谁?那便是强悍的元人,载淳虽身为九门提督,手握兵权,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文官。宝玉这般表面上说得义正辞严,却是分明拿话来挤兑,讥讽于他!试想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如何来予这些黎民伸冤?
——事实上,血与火的惨痛代价,只能拿敌人的血与火来清洗!除此之外的任何安慰,补偿,都是苍白无力的!
文武不和乃是历朝历代的常有之事,个别善于权术的皇帝,甚至还要在朝廷中刻意的诱导出这种倾向以便于他的统治。这便是史书上所云的制衡之道,本朝此风尤盛。因此听得宝玉这般淡淡讥嘲到载淳的痛处,大多与会的武将心中均觉快意,对面前这胆大妄为的小伙子好感大增,一些平日里看不惯载淳那老古板模样的人甚至有大有幸灾乐祸的附和之意。
宝玉微微一笑,似是很满意自己那席话带来的反应,接着又娓娓道:
“不错,那日酒宴上,的确有个姿色不俗的名叫韩千雪的歌妓,后来被我叫了来赏了给手下兄弟。只是我实在不知她冤在何处,以至要日理万机的九门提督为她出头。大人方才也说了,韩千雪不愿要你赎身——那便是她自甘堕落于风尘中——她既然愿卖,便不能说我强迫于他。若说她卖艺不卖身,那大人可否解释,这女子为何事后又收了我送去的度夜缠头一万两?”
宝玉给韩千雪容身之处真真楼送去一万两之事,做得甚是隐秘,并且钱乃是直接送到妓馆老板手上。再三叮嘱他不可外泄,凭空飞来一万银子,那老板自然喜出望外,哪有不收之理?此事一提将出来,载淳又惊又怒,喝道:
“你胡说,哪有此事?”
宝玉若无其事的宁定道:
“有无此事,大人去真真楼老板处一问便知。”
载淳见他说得那般肯定,心知多半真有此事,面肌抽搐了一下,顿时急怒攻心,知道又踏入了面前男子的圈套,怒道:
“那老板收了你的钱,雪儿可没拿!”
宝玉嗤然道:
“看来大人果然严明廉洁,洁身之好,对于这公认的规矩都一窍不通,普天下的妓院,似乎都是由姑娘做生意,老鸨收缠头把?若是由你的雪儿亲自收费,岂不是乱了行规?”
载淳面色铁青,一时间竟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他宦海浮沉半生,实在也从来未遇到过这种尖刻阴损毒辣如蛇,狡诈奸猾算计如狐的对手。最可怕的是,此人竟还是一个年方弱冠之龄的少年!
见载淳受窘,顿时有他的门生行出来,怒指宝玉道: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与大人如此说话?”
宝玉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看了那名官员一眼,那一眼,只能用四个字形容:
——目中无人。
——最大的轻蔑,便是来自于无言。
载淳见了他那模样,方欲反驳,殿中忽然有人咳嗽了一声。
——金脔殿上,乃是国家机枢之重地,讲究的是礼仪肃穆,随意咳嗽已可算作有失仪之处,谏官或者礼部均可弹劾,轻则罚俸,重的还要降职丢官。因此在上朝之时,就算有人嗓子实在有恙,也是憋着气小声完事,绝不敢放声肆意。
然而此人一声低低的咳嗽,竟然似一根筷子戳入了在场的文武百官的耳膜中,很有点刺痛。
这一声咳嗽,也将载淳的后续未尽之言,生生堵回了他的口中!
宝玉的神情,却似剑一般的坚决。他却依然在微笑。坚忍的微笑。
他抬头看着那个咳嗽的人。
雍正。
目光锐利如饱经风霜的年老鹰隼一般的皇帝!
雍正环视阶下群臣,目光极缓的游移而过,似乎要将过这些貌合神离的臣子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收入眼底。
终于,雍正开了口。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违抗的威严。
“明珠。你说说对于此事的看法。”
被唤到的人应声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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