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一起去吧,吉儿,你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党员。”尚保罗这样要求她。
吉儿当时也像现在一样,默默地没有答话。离开台湾,离开台北,并不是困难的抉择,对于吉儿来说,再度把自己抛向一种追寻理想的狂热中,就像以前去纽约加入舞团,这才是令她踌躇的地方。
“你需要独立的决定。我不勉强你。”尚保罗这样说了。
“记不记得我们在海滩那一夜,”素园打断了吉儿的沉默,她说“马蒂还在的那一次?你和海安争了好久好久,争到了自由的问题,文明的问题。你们的争论我都忘光了,只记得你说过的,爱让人自由那一句话,真的让我感动。吉儿,我想我的问题是不知道该爱什么。”
“至少你爱生命吧?”
“爱啊。可是有时候我又糊涂了,觉得好像没那么爱,觉得什么都乏味。”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一成不变。”
“也许是吧。我缺少激情,像你一样充满活力的激情。”
“别把我说得那么狂热,我也有无力的时候。”吉儿说。她点了一根烟,完全把小叶的禁烟令抛到脑后。
“真的吗?什么时候?”
“素园,我相信一句话,人之所以快乐与受苦,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人有理想。有的时候面对理想,人又会退却了,怕完全陷进去,怕失去了自己。”
“我以为你是一个为了理想,什么都不怕的人。”
“怕。”
“你不是说过,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理想,就是自由吗?”
“也许我怕的就是自由。”
“为什么?”
“太多的自由让我控制不了自己。”吉儿被自己吐出的烟熏皱了眉“我从来就不羡慕纵情自由的人,像海安那样。我羡慕的,宁愿是对自己严格严厉严肃,把自己的生命化做对多数人的奉献的那种人。”
“如果这就是你的理想,那你为什么还怕会陷进去,失去了自己?”
“你说得对。我是在回避问题。我是胆小鬼。”吉儿咧嘴笑了笑“我怕的只有一件事,怕放出去我的感情。”
“为什么?”
“因为我是那种不爱则已,爱了就不回头的人。”
“要是海安听到了,一定要问你,那又怎样?”
“是啊,那又怎样?”吉儿摸着额头思索着。车祸在她的额前留下一个人字形的疤。这起先让她懊恼了一阵子,刚学中文的尚保罗却很认真地说,你看,在你的额头上,有一个美丽的人,逗得她笑了。吉儿现在叹了口气,说:“我是胆小鬼。在值得爱的人面前,却反而装模作样,眼睁睁看他跑掉。”
“你到底说的是谁?”
“尚保罗。”
“那个老外?”
“对。这样的人值得去爱。”
“啊,吉儿恋爱了。”
“没错。我爱他,我要去追他,而且现在就去。”吉儿把抽到一半的烟按熄,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举动。她背起皮包站起身来。
“我走啦,小叶。”吉儿朝帘幕里面喊道。
“喔。”小叶回答。
吉儿真的走了。
小叶拉开了病床四周的活动帘,海安已经换上了新睡衣。小叶清理好水盆毛巾。她忙得满头汗水,双颊绯红。
素园也站起身。
“要走了?”小叶问她。
“碝,大概排到我的挂号了。”素园说。小叶想起来,素园今天是来医院看病的。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必了,就在隔壁栋大楼,你忙你的吧。”素园说。她来到海安榻前,握住海安没有知觉的手。她握了很久。
素园也走了。
下午三点钟。小叶把窗帘再度拉上,换了一片巴哈贝尔的卡农曲,病房里变得幽静而温柔。午后的时间还很长,但是小叶一点也不会陷于无聊,她太忙了,非常忙。
护士帮海安换好针剂之后,就是小叶开始为海安按摩的时间。
小叶买来了指压按摩的教科书,她按照书上的指示,天天帮海安活动全身的肌肉。
从足趾开始,踝关节、腓腹肌、碢肌、膝关节、股二头肌、肱二头肌、半腱肌、股直肌、内收长肌、张阔筋膜肌、外斜肌、阔背肌、小圆肌、斜方肌、胸大肌、头颈夹肌、手指、手掌、腕关节、肱桡肌、屈指肌、肘关节、肱三头肌、三角肌,到脸部肌肉,海安全身的每寸肌肤,小叶都仔细地按摩揉动。这样的按摩工程,一天至少两三次。
昏睡已经一个月的海安,全身关节柔软,肌肉保持了常人的弹性。
小叶用纱布蘸了稀释漱口水帮海安擦口腔;擦完以后,又用一张新的纱布,蘸上海安喜欢的矿泉水,再擦一次口腔。这样海安梦中的呼吸里,就不会闻到不愉快的药水味。
打过针剂的伤口,小叶用毛巾热敷。
海安胸前插着中央导管的周围部位,小叶用指腹轻轻地抚慰。
小叶用一把鬃毛梳子,帮海安梳头发。
小叶为海安抹上刮胡泡,以剃刀帮他刮干净胡茬儿,刮完后,再抹上一层润肤霜。
有时候真的累坏了,小叶就拉一把椅子,坐在海安榻前,念报纸。
落日时分,小叶就拉开窗帘,让海安晒一点夕阳。她陪着晒太阳,轻轻哼着歌。
夜里在行军床上醒来,小叶伸出手臂,就握住海安的手。于是她睡不着了,爬起来用一把团扇轻轻给海安扇凉。
护士们有时候在病房里逗留,为了看海安,为了看小叶那样子照顾海安。
“你考不考虑当专业看护?”护士很认真地问她。
“有没有搞错?我恨死医院了。”小叶这样回答。“岢大哥醒来以后,我再也不要踏进医院一步。”
“会醒来的。”护士们好心地鼓励她。
每当护士们这样说的时候,小叶就会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双眼亮晶晶看着护士。
“像你这样子照顾,就算是个木偶,也要被你捏活了。”这是护士们安慰性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