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去看她,小叶也看她,素园也看她,原本低头悄悄私语的藤条和小梅也抬头望向她。吉儿说:“上天给了你接近完美的资质,结果全被你糟蹋了。你是一个混账的灵魂,心中只有自我,忘了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忘了世界上还有多半的人活在艰难中,艰难得几乎没有力气去批评这个世界。”
“那又怎样?”
“只要你开始想想别人,只要那么一秒钟,你就会发现自己的颓废是多么的自私愚蠢,你就会知道不应该再把自己浪掷在那种虚无中。开始想想这个世界吧。”
“那又怎样?”
“你就会感觉人类的命运比你一个人的苦闷重要多了。”
“人类是谁?”
“人类就是每一个人。”
“很好。那么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价值的终极性,高过于每一个人的生存?”
“和平,正义,公理。”
“和平,正义,公理为的是什么?”海安以肘撑起上半身,他语带调侃。
“群体的生命。”
“群体由谁组成?”
“每一个人。”
“那就让每一个人去自主吧。不要用这些堂皇的价值观去干涉每一个人的生存。”海安说,他又仰天躺了回去。
“冥顽不灵。就只会玩弄言辞中的吊诡了么?我可不会被这种似是而非的逻辑唬住。海安你的书都白读了。自由不存在?你错了,自由是对你这种无可救药的唯我主义者不存在,你们要的是不受干涉的绝对的自由。你要知道,狮子的自由就是绵羊的死亡,只有适当的约束和自制,大家才能一起存活,而且很自由。你不懂,让我来告诉你,自由是什么。”
吉儿的音量越来越大,连原本被这艰涩的对谈耗光兴致的藤条和小梅,也噤声等着她的答案。吉儿一把拉下头上的羊毛巾,连带把马蒂的头发也扯乱了。她说:“自由来自爱,你能懂吗?没有爱的人!”
“自由来自爱?”小叶迟疑地复诵。
“对。自由只来自爱。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情爱,还包括对一切理想的追求。当你心中燃起那种火一样的热情,在自己的意志驱动下,全心全意,不顾一切阻碍去追求,别人非难你,不怕;环境阻挠你,不怕;因为你已经完全忠于自己的意志,那就是自由。因此,只要有爱,你在哪里都自由,不管你是在监狱里,还是在台北,没有人可以剥夺这自由。”
“按照这逻辑,你凭什么去批评我追求‘无可救药的唯我主义’的自由呢?”
“错了,”吉儿高声说,狂烈的海风吹起她一头长发,她俯向仰天躺着的海安,她的发梢于是像鞭子一样地抽打海安的脸颊“你根本不自由。你没有爱,你没有方向。”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吉儿叫道“你什么人都不爱,你什么事都不爱,你以为这样很潇洒自由吗?不!那不叫自由,你那叫自生自灭!自——生——自——灭!”
吉儿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她原本苍白的脸颊也涨得通红。大家都震慑了,齐望向海安。
海安,仰天面对着夜空,他的嘴角渐渐地,渐渐地上扬了,大家看到在海安脸上,几乎是一个美好的微笑。
“好得很哪,我要的就是自生自灭,自生自灭的人本来就不管别人作何感想。”海安说“吉儿,你就是别人,造成不自由的别人。世界上充满了你这种理性的文明人,一方面坚称自己信仰自由,一方面又强迫别人接受你们的自由观。你们没办法宽容地去接纳异类。不要说宽容,你们连了解的想像力都没有。就算我选择自生自灭,那又怎样?你凭什么来匡正我,规范我?谁有资格帮别人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又告诉他这才叫做幸福?没有人!我要的不过是不受干涉的生存,只依自己的感觉而活,不去管别人的价值观,连这点你也无法宽容吗?理性的社会精英?”
马蒂在风中抱紧她的膝头,这风突然之间不再寒彻心扉,她的心头涌现一股热流。依照自己的感觉而活,不要去管别人的价值观。同样的一句话,不是杰生当年告诉她的吗?这句话并不费解,但是她用去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如今才开始尝出一丝况味。
“文明发展究竟是把人带往幸福,还是毁灭,这个连我也无法定论。”吉儿说。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恢复了平静“我只知道,只要还有人,不是那么唯我地只凭感觉,而是多关注一点社会责任,那么人类的命运就还有前途。文化的棒子已经传到我们手中,身为知识分子,这就是我们必须承受的责任。”
“伟大的人本主义。”海安说“我以为,只有人才会觉得人本主义是宽阔的。”
“难道你不是人?”吉儿俯下头逼视海安。
海安终于显出了一丝的不耐烦,他挥挥手说“我是。没有选择。”
“我懂了。”马蒂突然开口。她的音量很清楚,大家都转向她。马蒂说“我懂你要说什么了。你是对的,海安。我充满了不自由的痛苦,只知道我要挣脱价值观的束缚,却没想过挣脱以后,要拿什么来承受没有价值观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以为问题出在台北。这是一个太拥挤太紧张的城市,我们的生活,都在拼命挣出头的过程中卡死了。我苦闷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却软弱得没有力气去改变。我想问题跟台北无关,而是在做一个人,没有选择的,做一个文明的现代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享有最丰富的智识,与最荒芜的精神生活。海安,你选择逃离它,吉儿你宁愿改善它,我想我也应该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恭喜你,终于中了致命的海安之毒,”吉儿说“世界非常大,大得超出你的想象。不要脆弱得被自己的苦闷限制住,也不要自大得以为可以找到绝对的答案。加入这个世界,一起奋斗参与,只有这样,你才会了解问题不在这个世界有问题,而在不要花时间陷在问题中。你能懂吗?渐趋颓废的马蒂,海安因为无情,所以可以逃离,那是他好本事,你永远也模仿不来,我只拜托你,不要太容易就以为找到了方向。”
“岢大哥才不会无情。”小叶清脆地说。
“不是吗?”吉儿挑战性地扬起眉毛,姿态非常逼人。
海安坐了起来,他的神情却是轻松的,迎着太平洋上刮来的海风,他只是淡淡地说“我的感情,你们不会了解。”
“”吉儿说“我怎么不了解?海安你有心事。”
“我不藏心事。”
“妈的海安你太假,你有心事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吉儿冷笑道“你的心事,就在你那只袋子里。”
吉儿指着他的行囊。
“你们看,火要熄了!”小梅叫道。
海滩上的营火,在风中脆弱地飘动,木柴已经烧到了尽头,火苗现在正在逐渐收拢,很快地只剩下了霓虹一样的灼光。
“快,快添柴火!”素园说。
“没有了。我再去四周找找。”小叶站起来。
“用不着。”海安也站起来说“不就是要找东西烧么?”
海安扯开他行囊上方的拉链,将袋中的东西倾倒入火堆。一开始是几件麻质的衣服,很快就着火燃烧,火势随之活络起来。海安继续抖落袋中物品,一些沉重的东西随之掉落。火焰中,可以看见几本书,一些随身什物,竟还有一个睡袋,一些野营用品,一瓶像是煤油的液体在火堆上迸碎,火焰轰然炸得半天高,啪一声,一架v8摄影机也被烈焰吞噬。
“海安!你疯啦?”素园急了起来。
“苛大哥!”小叶也叫道“我来帮你。”
小叶帮海安抓住这皮袋的一头,用力晃动,袋中物品终于全部落进了火堆中。海安索性把袋子也抛进火舌里。他接下来脱下外套,摔进火中,又一把脱下上衣,摔进火中。现在海安裸着上半身,他粗暴地掏出皮夹,也摔进火中。
“疯了。海安。”吉儿说,她将羊毛披肩重新裹住上身。
庞大的一堆海安随身物品,现在陷于熊熊大火中。凶猛的风势更助长了烈焰,有些东西在火中噼啪作响,狂风吹过处,卷起了火堆里几片残屑,瞬间吹得老远。风里面,有一样东西飘上了半天,马蒂站起来,追着那一小片纸状的东西。但是风速远远超过她所能追赶,马蒂沿着海线快步跟踪,那纸片在空中挑逗似的飞舞,飘向远方的石滩,一落地,浪潮拍来,又将它卷入海水中。
现在马蒂离大家很远了,这边的海滩一片黑暗,她在滩边涉水站定,海水一来一回推涌着她,那么冰凉,那么安静,安静得像是遗弃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浪潮,和浪潮中的那一张纸片。马蒂在等待中游目张望着,来了!海潮上一片白色泡沫中,漂荡着那片纸,马蒂涉水及腰,捞起了它。
在随身打火机的火光下,马蒂只消一眼,就确定了原先的猜测。这是海安皮夹里的那张照片,它已经烧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熏得焦黄卷曲,但是照片中的人影还是可堪辨认。这是在马达加斯加浪游的那个人,那个当地人称为耶稣的嬉皮。他长着络腮胡的下半截脸孔正好被火焰烧去,只剩下了鼻梁以上的眉眼依稀可见。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海安的翻版。
我的马达加斯加!马蒂回到岸上,湿淋淋地坐下来。海风撩动了她心中的一串风铃。
我的马达加斯加!广大的西萨平原上,那里的农夫仍旧在温柔的土地中栽稻、纺纱,这个叫耶稣的人仍旧在继续他沉默的流浪,海安背着他沉重的野营用品走过了这里红质的土壤,而我,为了一堆琐碎可笑的理由,都快三十几了,还没有踏上这想望已久的旅程。马蒂再点一次火,只想再看看照片,和那一丝丝与马达加斯加接触的感觉。她翻过照片,看见了一排手写笔迹。
这是一排英文细字,很幸运的并没有被火烧及,上面写着:“theeternalflightofmyselffrommyself.”
字面上的意思是:从我自身飞离我自己的,永无止尽的飞行。实际上的寓意,马蒂不知道,这其中似乎包含了一种连诗人也无法明了的诗意。马蒂仰卧在石滩上,轻轻念着这句话,并且在吟诵中享受到很奇特轻盈的节奏感。
我永恒不断的,脱离我自身的飞行至少这画面上的联想很棒,马蒂想,至少这是一幅很自由的画面。
一直飞不起来,因为肩膀上的负担太多。马蒂回想起萨宾娜时代的自己,不顾同学之间的社会压力,放纵地与杰生同居,只因为信仰了一句太深奥的话:为自己的感觉而活,不要去管别人的价值观。那时的她一点也不明白,只有信仰还不够,真的不够。不去管别人价值观的结果,她在同学眼中也失去了价值,而年轻的萨宾娜,却又为了这种失群与自卑深深受苦。
工作以后,马蒂又陷入另一种困境。不断地更换工作代表着一颗不安定的心,想要的,一直不敢放胆去追求,只有心不在焉地流浪在不想要的工作之间。今天上午,当马蒂还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瞪视着桌前“我的提示单”时,她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厌恶之情,厌恶自己的不负责。我到底在做什么?马蒂在“我的提示单”上潦草地加上了这一句。我到底在做什么?明知道自己一点也不想再受困于这种作息,却还懒惰地日复一日得过且过,结果工作越出色,对自己就越不负责。马蒂于是伏案写了一封信给陈博士,一边写,一边回想起这几年的生活。
这几年,总也陆续听到一些同学、朋友的动向,有的人出国读书了,马蒂羡慕;有的人力争上游地赚了钱,马蒂其实也羡慕,至少他们都比马蒂更能自主。而她的状况,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自主。
不能自主地,陷入一场索然无味的婚姻;不能自主地,在自己不感兴趣的工作里耗时间。为什么不能自主呢?因为日子总是要过,因为别人也都这样过,因为太随便地辞掉工作,对别人将无法交代天哪,我在骗谁?马蒂在给陈博士的信中写下了:我在骗我自己,陈博士,我一直不敢认真地面对自己。我不勇敢,我不负责,我甚至不诚实。
海风刮过她湿透的长裤,马蒂全身陷入了颤抖。她把照片收入口袋中,爬起来往回走。
海安和吉儿,大概还吵得不可开交吧?不过那也无妨。对马蒂来说,他们之间的唇枪舌剑,已经成为一种温暖的伤心咖啡店印象。现在马蒂正需要一堆温暖的营火,沿着海岸线,她朝那火光而行。
从黑暗里走来,如灯的火焰,还有的车头灯的照耀,把马蒂的朋友们笼罩在如同天堂的光圈里。马蒂听到了风中传来了音乐。
小叶将海安的跑车开到火堆旁,又把车上音响开到最大音量,海安车上这对极为名贵的喇叭,以清澈的音质放送着一首马蒂非常喜欢的歌曲沙漠月光。
荒凉的石滩,沙漠,和月球,再孤独的绝境,此刻在风中也纯净了,抽离掉伤心的联想,只剩下纯粹的天地轮廓之美。沙漠月光中,海安和吉儿正在自由地跳舞。海安还是裸着上身,吉儿赤着双足,他们都闭上眼,舞浴在风中,轻轻地回旋款摆,像是两片相伴坠落的叶子。
“终于看到吉儿跳舞了。幸运的夜晚。”马蒂说,她来到素园的身边坐下。
“最美的一支双人舞。我要记忆下来。”素园轻轻说,仿佛怕吵着了跳舞的人。
小叶也走过来,在她们身边坐下。
“都是一样的,原始人蹲在山崖上瞪太阳,现代人在沙漠里看月光。”马蒂说。
“你在说什么呀?”素园问。
“我说,冻死人了,怎么办呢?”马蒂搓着她湿答答的长裤。
“来来,喝点酒挡寒。”藤条和小梅从他们的车子走来,两人怀中抱着各式的酒瓶。
“铐,开酒店哪?”小叶高兴了。
“有备无患嘛。来,一人一瓶,不要客气。”藤条把酒瓶传给每个人。海安和吉儿手牵手走回火堆,也都接过了一瓶酒。
马蒂分到的这瓶酒,是罕见的矮四方柱造型。她在火光中把酒瓶转了一圈,看到法文的酒名cointreau,酒精度四十。小叶帮马蒂扭开了瓶盖,她仰头啜饮一口,很辣,辣中又有一股甜腻。藤条含笑看着她,说:“你少喝一点,不要勉强。”
怎么会勉强呢?这海风,这星光,还有海安的车上播送来的音乐,正合饮一口酒精四十度的cointreau酒,先辣后甜的滋味,冲刷进全身的血管,马蒂还是冷得发抖,但抖得彻底,冷得痛快。
“这样喝容易醉。可惜车里没带东西好下酒。”藤条说,他正干抿一瓶白兰地。
“俗气。”吉儿擎着她的威士忌,说“酒要单喝,才叫滋味。”
“好酒要用诗来佐。”马蒂说。
“好。我们来作诗。”素园连声赞同。
“加倍的俗气。诗酒不分家么?缺乏才情的借口。”吉儿又说。
“我们就来作诗。”素园笑盈盈说。对于吉儿,她自有一套相处的方法,那就是柔性的将她的尖刻置之不理。做一种温柔的衬色,素园向来就懂的。
“好难哪,我们又不是诗人。”小梅的俏脸显现了艰难。
“那就作很简单的小诗。五十个字以内,超过要罚。”素园对于这个念头十分快乐。
“那你示范。”小梅和藤条齐声说。
“好。”素园饮一口酒,仰天闭上双眼。她说:
我是一尾深海鱼
在幽黯的海底独自潜航
因为寂寞所以我
发光
“哇,好可爱的诗。”小梅和藤条齐拍手。
“马蒂。”素园望向她。
马蒂早已静静地准备着了。她睁开双眼,正好看到海平线上浓重的深蓝色天光。她说:
大海形成自一滴咸咸的眼泪
用伤心营养绿藻
再化育鱼种
最终爬上了岸
以一种垂死的姿势
哭喊淡水
太苍凉的结尾,大家都沉默不语,忘记了鼓掌。
“海安?”马蒂转向他。
海安扬起嘴角微笑着,他说:
因为飞不起来
所以人爱上坠落的快感
用人造的罗盘测量出天堂的方向
爬到顶端
展臂
拟态成了十字架
再仰天跌落
摔死
小叶皱眉了。原先她为了不会作诗苦恼着,与海安他们为伴,学识上的自卑常神出鬼没困扰着她,现在她更苦恼了,海安这首诗叫她害怕,说不上来为什么,总之不快乐。
“小叶,换你。”素园说。
“我又不会作诗。”小叶说。
“试试看嘛,只要说出你心中的感受,试试看嘛。”素园鼓励她。
“试试嘛。”小梅也说,她开始觉得有兴味了。
“我不会啊。你们都有诗意,我没有。”小叶摇头。
“我帮小叶作一首。”吉儿突然插嘴了。她说“听好了。”
我是一颗晚熟的水果
太早跌落枝头
被有心的人拾起
放进黑暗的瓮中
久久埋藏
从青涩到甜熟
一辈子想念阳光
“好美。”素园轻声称赞。
“美也要听得懂才行。”吉儿眼梢斜斜勾着小叶。
小叶抱着小腿,她把头埋在双膝上。海风呼呼吹起她的短发,露出她年轻的脖颈。
她是懂的。
小叶站起来,走向海际,扑嗵一声窜入水中。年轻柔软的身躯,在海水中就像是一条小小水蛇。她身形矫健地游起泳来,一直游向外海,越游越远,太远了,小叶转了个弯,在远方的石滩上了岸。
海风把他们所听的音乐吹送得很远,吹送到处,还是荒凉的海滩,没有别人,今夜是一个自由的梦境。
酒精开始在脑海中燃烧,强烈的音乐催化着大家的情绪。马蒂勉强站起来,觉得自己像是暴风雨中的台风眼,周围风狂雨暴,于是她旋转了。一个台风眼不应该旋转吗?旋转造成离心力,她心中的陈年负荷就这样剥落甩脱,远远飞开。
“哇操。像嗑了大麻。”吉儿说。她抛掉手上的酒瓶,揉揉双眼。嘿!大麻带给你一小时的天堂。穿着跳舞用肉胎衣的young说,他用一根手指托起她害羞的下颔。young的壮丽俊朗不可想象,young的年轻飞扬如同梦想。你就是我的天堂,young,吉儿在心里这样回答。于是他们在舞衣架底下缠绵,各色的舞衣布幔围绕成一个缤纷彩色梦境,其他团员的脚不时在身旁走过,但是他们不管。噢,薇拉!young这样激烈地喊着她的名字,纽约的雪悄悄飘进了窗棂。
全身湿透的小叶散步一样跺了回来。她看见吉儿以手臂遮盖着眼睛蜷曲在火堆边,仿佛睡着了。小叶在火堆旁脱衣服,脱到只剩了亵衣。她捡起吉儿抛在一旁的羊毛披肩裹住身体,拿起她的伏特加,灌了一大口,又吐掉。“铐!”小叶大喊,吓了拥抱中的藤条和小梅一跳。
“我要喝啤酒。”小叶说。藤条给了她一瓶啤酒。
“再说嘛,”小梅要求藤条“再说你那些甜蜜蜜的傻话。”
藤条把小梅拥在怀里,对准小梅可爱的耳垂,他说:“我的小魔女,小妖精,小巫婆,我要盖一栋两百坪的浴室让你洗澡,用十二个欧巴桑伺候你吃饭睡觉,再买它二十八匹马,拉一辆小马车,载你去喝下午茶。”
藤条每说一句,小梅就格格地笑。她说:“好烂的想像力,可是押韵押得真好。”
“这就是我作给你的小诗。”藤条亲吻她的脸颊。
“超过五十个字了,要罚。”
藤条于是咕噜喝了小半瓶白兰地,小梅抢过酒瓶,也灌了几口。
马蒂仆倒了,倒在浪花来往的岸边,海水一下淹湿她的全身。很奇怪的,不冷了。她终于发现了海安的秘密。原来,自己的内里冰凉到了极点,连击打过来的寒冷海水也是暖的。
半泡在柔软的海水中,马蒂的心里冷静又冰凉。因为所有的牵挂都逃亡逸散,空空洞洞,就像在宇宙里独自疾速飞行,飞得快了,连感觉也跟不上,所以只剩下绝对的自己,绝对的无障碍飞行。
theeternalflightofmyselffrommyself.她说。
素园摇摇吉儿,没有反应,她又去掏弄小叶的背包,终于找到了一包烟。不嗜烟的素园只有在喝了酒以后才抽上几口。现在她喝了太多的酒。迎着狂风,打火机屡点不着,她就着火堆点燃了香烟。
这堆火,烧的是海安的贴身物品,所以深深地吸一口烟,就像是饱尝海安的气息。素园叹了一口气,今晚又忘了打电话跟丈夫说不回家,而这里没有电话。此刻的丈夫,应该是非常着急吧?那也没有办法,就当做偶尔给他一点焦急作为刺激吧。刺激是好的,否则日复一日的刻板生活,不是机器的人怎能不疲乏?
大家终于醉倒了一地。荒凉的石滩上,海安一人独行。
黎明就要来了。
海安在海际的浪花中,找到俯卧着的马蒂。她几乎半浸在海水里,长发随着一来一往的浪潮荡漾。
海安扳起马蒂,发现她像海草一样柔软。
“醒醒,马蒂。”
马蒂终于动了一下。她冰凉的手指抓住海安的臂膀。
“马蒂。”海安抱住她,用他温热的身体贴近马蒂。马蒂的脸颊,正好紧靠在他胸前。她听到了海安的心跳。“最好这是你最后一次,醉到不可控制。”
“我没有醉,海安。”马蒂拨开盈面杂乱的湿发,露出她的双眼。她真的没醉。“海安,我就要去马达加斯加。”
“哦?”“我在今天递出辞职信了。我要出去走一走,自由地走一走。海安,我真的要去马达加斯加看一看,那是我从十八岁就梦想要去的地方。你不要笑我傻。对,我才不管你会不会笑我傻,我就是要去马达加斯加,就算那里让我失望。”
“马达加斯加,怎么会让你失望?”
破晓时分,曙光照着海安的脸庞,又从他脸上折射出金黄的光芒,刺痛马蒂的双眼。
“谢谢你。海安。”马蒂说“这是我这辈子最美的一个圣诞节。”
海安裸着的肌肤贴着马蒂,他的臂膀揽她的背,另一只手,则轻轻抚过她的脸庞。
马蒂闭上眼睛。海安这触摸,不带任何男女间的情欲色彩,纯粹只是宇宙中两个永远也不可能接近的、疾速的飞行物之间的、遥远的、温柔的招呼。马蒂是明白的。谢谢海安,谢谢老天,她不用花去自己的生命,才能明白这点。
马蒂睁眼,随着海安的视线,看到海平线上灿烂的初阳。
“太阳出来了,好美的黎明!”马蒂轻叹。
“很美。”海安说“我最恨的黎明。”
海安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听起来也是那么奇异地遥远,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