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子,口呼“请大人归天”以后,方才行刑的。做过大官的,就便是死刑临头、刑上大夫,还是有不少尊严的。
当然,尊严也是相对的,一方面来自对大臣的尊重,一方面也有赖大臣自己的表现。谭嗣同他们六个人从上骡车以后,所表现的气概,也就有了等级之分。六个人中,有人表现得激越,有人表现得沉痛,有人表现得不服,有人表现得怯懦,但是,谭嗣同表现的,却是一派从容。
菜市口西鹤年堂旁边的棚子,已经快速搭盖起来,棚下的桌椅文具,也布置得一应俱全。这回走出的监斩官可不是泛泛之辈,他是大名鼎鼎的军机大臣刚毅,是一级的满洲大员。他下令将犯官们带到,在形式上,一一验明正身,用朱笔勾决,然后按照惯例,朝地下丢下朱笔。这时谭嗣同忽然叫住刚毅,要同他说话。刚毅忌讳死囚临刑前对他说话,他把手一挥,叫左右带下去,同时用双手捂住耳朵,表示不要听。谭嗣同看到这老官僚颟頇尴尬的表情,忍不住好笑,他微笑了一下,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他被拥簇着走到法场正中,满地泥泞,太阳却是高照着,放眼望去,四边人山人海,却是鸦雀无声。“这就是祖国、这就是群众。”他心里想着“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黑暗时代,他们在看我们流血。我们成功,他们会鼓掌参与;我们失败,他们会袖手旁观。我们来救他们,他们不能自救,如今又眼睁睁看着我们亦无以自救。在他们眼中,我们是失败者。但是,他们不知道失败者其实也满痛快,因为失败的终点,也就是另一场胜利的起点。这些可怜的同胞啊,他们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知道。”
在刽子手的准备行刑过程中,他又放眼望去,望着天上的浮云,随着浮云,他的思绪快速的闪过。他想到江湖中人,在临死前慷慨激昂大喊:“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他感到也该喊一句,但不要喊那种轮回性的。轮回是不可信的,死后妄信有来生,是一种怯懦、一种自私,对来生没有任何指望而死,才算堂堂的生、堂堂的死。想到这里,他笑了。突然间,像从浮云里划破一条长空,他的喊声震动了法场:
有心杀贼,
无力回天。
死得其所,
快哉!快哉!
刽子手惊奇地望着他,赞美地点了点头。他对拿“鬼头刀”的同胞从容一笑。一般死刑犯会要求刽子手:“给我个痛快!”但他不屑做此要求——他求仁得仁,早就很痛快了。
谭嗣同的躯体静静地仰卧在菜市口,他的头颅滚在一旁,血肉模糊。老家人胡理臣,带着另一个老家人罗升和浏阳会馆的长班,一起赶过来,料理善后。先从西鹤年堂要来一盆水,抱起头颅,洗去泥土与血迹。他们含泪望着小主人,小主人的两眼圆睁着,嘴张开着,又像死不瞑目、又像大声疾呼。由于被砍下来半天了,面孔已经开始瘪下去,瘪下乍看是缩小,其实是肿胀的前奏,再过一天,就肿胀得面目全非了。那时候,就很难认出本人来了。
老家人们焦急地等棺材到,在下午,棺材抬来了。“缀元”师傅也请来了。师傅把头颅端正的接在颈腔上,用熟练的技巧,在脖子正面左右各连一针,又在背面补上一针,就算完成了归位的手续。大家把尸体抬进棺材里,钉上了棺材盖。老家人点了香,抚棺而跪,磕了头,就由杠房抬起棺材,向西走去。第一个经过的路口就是北半截胡同,胡同南口就是浏阳会馆。老家人胡理臣痛苦地想着:“真没想到我家少爷住的地方,离刑场这么近!”
一行人等再朝西走,越过了一个胡同口,走到了下一个胡同口,开始左转进胡同,走到尽头再右转,一座古庙展现开来。他们在庙门口歇下,胡理臣先进庙里洽办,罗升在斜阳中望着庙门,正门上头有三个大字——“法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