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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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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立不安。他可没有松冈的闲情雅致,把碗里的茶一饮而尽,然后就东张西望。

    松冈对宫临济说“你可以先走一步了,我想同夏侯先生单独谈谈,谈谈酒。”

    宫临济当然不敢先走一步,但是松冈既然驱逐了,他也不敢赖在议事堂里不走,只好起身告辞,说到院子里走一走。坐在外屋的雕花红木椅子上,宫临济就在心里骂松冈,这狗日的老鬼子真是远香近臭的主,夏侯家的几杯猫尿就让他笑逐颜开,老子跟前跟后,何尝见到过这样的好脸?宫临济心想,夏侯舒城你可别得意,要不是老鬼子在这儿假装斯文,我能把你的酒坊一把火烧了你信不信?鬼子要是走了,你还得老老实实地把好酒给我送到兵营去。

    宫临济出门后,夏侯舒城一反初次见面的清高,一一向松冈介绍古井坊祖传工艺品种米酒、黄酒、红酒、白酒的酿制原理和食用药用功效,并且让人一道一道地端出精酿样品,请松冈品尝鉴赏。

    坐在古井坊老号的议事堂里,松冈也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很像个中国人了,举手投足都像一个中国的土财主。松冈捏着杯子对夏侯舒城说“用你们中国人的标准,本人是贪杯之徒,平生所愿,唯美酒、美食、美女足矣,战争是不得已的事情。贵号既是老号,必有存酒,我军可以出资购买若干,于本人是解决军需,于夏侯先生是发展经营。”

    夏侯舒城说“实话不瞒松冈先生,敝号目前只有少量私人用酒,存酒已于陆安州战事之前,多数运往江南。余量不多,也于战事之后被‘皇协军’尽数洗劫。倘若不是松冈先生倡导民众恢复生产发展经营,敝号何时开张还是个未知数。”

    松冈的脸色阴沉了很长时间,说“你们中国的事情往往就坏在中国人的手里。‘皇军’的怀柔亲善政策,总是被这些支那猪所歪曲。”

    夏侯舒城没有回答,脸上也没有表情。

    松冈注意到了夏侯舒城的反应,说了一声对不起,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是渣滓,像夏侯先生这样敢于在战火未平之际振兴家业,当属有胆有识之士。”

    夏侯舒城说“松冈先生过奖了,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冒点风险也是应该的,往往是冒险越大,赚钱越多。”

    松冈点点头说“言之有理。”

    这个上午,松冈在古井坊逗留了很长时间,津津有味地咀嚼韧性十足的咸鱼干,品着晶莹的酒茶,诲人不倦地阐述他对于酒的理解。

    松冈说“酒这种东西很奇特,似水非水,非药似药,有形无形,无火起火;有时候像神,有时候如仙。酒逢知己千杯少,说的是它;借酒浇愁愁更愁,也是它。”

    夏侯舒城的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说:“松冈先生的确不愧为汉学家,对于中国酒文化,理解至精至髓。我等虽然操此行业,却并没有从文化意义上理解,只知道酒有御寒取暖、壮胆助兴、活血化瘀之功效。听松冈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酿造经。也只有松冈先生这样深谙酒中三昧的人,才真正不负琼浆玉液。”

    松冈甚为得意,说“酒是泉水之浓缩而不是泉水,酒是粮食之精华而不是粮食。所以酒的功效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其实,酒的妙处,更在于一个‘情’字。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喝酒的重要前提是,人必须是好人,酒必须是好酒。如果是好天气,天时地利人和酒美,那就是天上人间之饮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即便醉了,也是身心放松,大智若愚。没有政治,没有战争,没有仇恨,没有流血死亡。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醉字,何其美妙啊!”松冈这天造访南君院街,本意是想摸摸夏侯舒城的底,看看能不能由他出面组织成立“亲善商会”甚至有没有可能由他出面组织成立“亲善政府”松冈建议夏侯舒城把自己的产品改名为“亲善甘露”夏侯舒城客气地说“品名乃祖上定的,而且是在国民政府注册交税的,虽然陆安州的国民政府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但是擅自改动品名是非法的。”

    松冈有些不高兴,他很想严肃地告诉夏侯舒城“皇军”的认可就是最大的合法,但是就在此话即将出口的时候,松冈又改了主意。

    在夏侯舒城的面前,他已经树立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他不想破坏这种形象。

    六

    新四军军部一批干部赴延安学习,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由彭伊枫率领轻便小分队前往长江北岸接护。彭伊枫之所以亲自出马,一是因为去江北要经过中央军的防区,唐春秋对霍英山没有好感,对彭伊枫却很尊重,彭伊枫出面斡旋,可以争取唐春秋部的保护。二是彭伊枫也想借机同唐春秋多一些接触,了解一下唐部的情况。

    果然,唐春秋对彭伊枫很热情。彭伊枫赶到一二五团之后,唐春秋还留彭伊枫吃了一顿晚饭。席间,谈到了各自部队的士气问题,话题比较深入。唐春秋说“要说条件吧,我部无论如何也不比贵军差,多少不论,还有个军饷,装备也好一点。但是不瞒彭先生,我的部队确实死气沉沉,我想这里面恐怕就有士气鼓动的作用。”

    彭伊枫说“古人云,夫将,志也;三军,气也。”

    唐春秋说“是这话。孙子曰,合军聚众,务在激气。”

    彭伊枫说“可是士气又怎样激呢?你看日本鬼子,他有一个天皇,全国老百姓都是‘皇民’,军队都是‘皇军’,他就死心塌地地为一个天皇作战。生是天皇的人,死是天皇的鬼,反正生死都是为了天皇,生死都跟天皇在一起,那他还有什么怕的呢?”

    唐春秋说“日本鬼子有战斗力,主要就是个信仰问题。我们的军队没什么信仰,哪怕你说要爱国,他也不感兴趣。这个国家乱糟糟的,不可爱!过去是军阀混战生灵涂炭,这些年来,虽然有国民政府,但其实还是各派势力坐地为王。作为国军军官,我现在已深切体会国民政府号令不灵,一座山上有几家军队,各自有各自的体系,很难协调一致。就这一点,就把中国军队的力量耗去不少。”

    彭伊枫敏感地察觉唐春秋的话里有影射的含义,笑笑说“我非常同意唐团长的看法。我们的力量是有点松散,统一战线也不是很牢固,但是这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国民政府缺乏感召力。国民政府本身就制造了许多不统一的基础。远的不说,就说我们天茱山吧,栗统飞看不起你,你还看不起我们。至于对我军的限制和防范,那就更不在话下了。请唐团长想一想,像这样你拉我扯的,能够打赢鬼子吗?”

    唐春秋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算是态度。

    彭伊枫说“回到现实来,要想取得抗日的胜利,就我们天茱山地区来说,首先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心术,二是技术,三是战术。解决心术是第一的,有一致对外之精神,就有敢死之决心;有敢死之决心,就有提高技术之可能;有提高技术之可能,就有发挥战术之基础。”

    在彭伊枫说话的时候,唐春秋一直端着酒杯,看着彭伊枫,眼睛里闪烁着诧异的光芒。等彭伊枫说完了,把酒杯往彭伊枫的酒杯上一碰说“彭先生言之有理,言之深刻。你我都是军人,各为其主,徒有一腔报国热血,可是作为下层军官,人微言轻啊!”彭伊枫说“唐团长,现在是国难当头,不能再说各为其主了。现在我们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中华民族。如果我们能够紧紧地围绕在中华民族的旗帜下,就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唐春秋说“是啊,没有信仰,哪有动力啊?为谁死,为什么死,总是要有数,才能勇往直前啊!谁也不愿意死得不明不白。”

    彭伊枫说“刚才唐先生说国家不可爱,这话彭某不敢苟同。不可爱的并不是国家,而是军阀和腐败政府。所以我想,对于我们天茱山的军民来说,还要做一件事情,就是不忘国耻,不忘我们曾经遭受的外侮。历史上日军给中国人民带来多少灾难啊!甲午海战,九一八事变,七七卢沟桥事变,南京大屠杀,枣儿庄惨案,都是血海深仇。我们要把这些历史告诉我们的百姓和士兵,血海深仇就是我们励士的最好武器。”

    唐春秋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说“彭先生说得好!说得我唐某醍醐灌顶。乾坤大略有一句话:兵之所以战者,气也;气之所以激者,怒也!”

    彭伊枫说“我们应该充分地开展文化宣传,向部队讲述国耻,没有仇恨的军队是不能打胜仗的。”

    唐春秋又问“现在给养困难,贵部有没有开小差的?”

    彭伊枫说“想当年你们那样封锁我们,一个多月粒米未沾,两个月没有盐吃,我们没有一个开小差的,还有人主动投军。”

    唐春秋苦笑说“难得难得。我现在就是被开小差弄苦了。请彭先生赐教,你们把兵拢得这么紧,是否有什么窍门?”

    彭伊枫意味深长地说,只有一个窍门:“官兵一致。”

    唐春秋问“此话怎讲?”

    彭伊枫说“我们中国人什么苦没有吃过?吃苦不怕,只要你当官的跟他一起吃,你能挺住他就能挺住;你饿着肚子去打仗,他就能空着肚子去扛枪。唐团长岂不闻良将投醪劳军和吴起吮痈励士的故事?困难的时候,你只顾自己温饱,不管兵的死活,只要给他机会,兵能跑光,你信不信?”

    唐春秋沉吟片刻,点点头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做起来何其难啊!”彭伊枫说“但是我们的敌人往往都能做得到,所以对士兵欺骗性很大。过去在川陕,我们经常听一位师政委讲课,他曾经讲过这样一件事情,说日本明治维新刚开始的时候,为了向西方列强看齐,不惜重金向欧洲军事强国购买军舰。由于资金短缺,明治天皇宣布,只要资金还没有筹够,他每天就只吃一顿饭。日本这个民族是把天皇看得比上帝还要伟大的,怎么能让天皇每天只吃一顿饭呢?结果民众纷纷节衣缩食,甚至出现了少女卖春为购买军舰筹款的事情。上下一致到这种程度,他的战斗力能不强吗?”

    唐春秋感叹道“你说得对,我们就缺乏这样众志成城的气概,因此有力惜身,无心报国。”

    这一晚,唐春秋和彭伊枫谈了很久,从关系微妙互相戒备的友军长官,俨然成为无所不谈的知己。

    第二天早上,彭伊枫一干人等即将出发的时候,唐春秋已经抽调一个排的兵力守候在门外了,由一个名叫孟秋的排长带领,保护彭伊枫的安全。唐春秋悄悄地对彭伊枫说“昨天我答应你借路,是有上峰关照的,但那条路你走不得了。为了确保你们的安全,我派一个排护送你们。”

    彭伊枫一听就明白了,唐春秋所说的上峰关照借路,恐怕是别有用心,没准有什么阴谋。这一想就惊出一身冷汗。倘若没有昨夜同唐春秋彻夜推心置腹的畅谈,唐春秋对于“上峰”的企图听之任之,那就要出大事了。

    七

    第一次登门畅谈之后,松冈对于夏侯舒城的印象更深了,思来想去,觉得夏侯舒城这个人是很有利用价值的。

    半个月后,松冈到江淮派遣军司令部就粮食征集和运送工作进行述职,并将“亲善怀柔”设想向石原次郎作了汇报。石原次郎说“很好,征集粮食是一项长久工作,要尽量依靠当地有名望的人物,组成‘皇协政府’或者商贸机构。现在‘皇军’向西南推进任务十分艰巨,兵力有限,你要确保陆安州稳定,不能给上级增加负担。”

    松冈说“哈依。”

    石原次郎又说“虽然武汉攻下了,但是长江南北两岸现在还有李宗仁、陈诚和薛岳指挥中国军队将近一百个师对‘皇军’进行包围,在南昌和长沙等地,‘皇军’可能还要进行几次较大规模的攻坚战。‘皇军’作战异常艰苦,对粮食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因此征集工作必须加强。尤其要注重通过‘怀柔’的手段获取,而不是武力的手段,不能把陆安州的老百姓逼到背水一战的地步,不能后院失火帮倒忙。”

    松冈说“哈依。”

    返回陆安州之后,松冈又亲自来到古井坊,这次没有带宫临济,而是带来了最器重的河田大尉和下士官荒木冈原。松冈在楼上同夏侯舒城纵横古今,河田大尉和荒木冈原就在下面的天井里消受古井坊的精美茶点,倒也平和。

    松冈说“夏侯先生,贵号是陆安州老号,夏侯家族在陆安州根深蒂固。既然夏侯先生拥护‘皇军’的‘亲善怀柔’政策,为什么我们不能携手,为建立‘王道乐土’做点事呢?无论如何,这对‘皇军’和陆安州的百姓,都不是坏事。”

    夏侯舒城说“但不知道松冈先生想让我做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事?”

    松冈说“不知夏侯先生对大日本国的‘王道乐土’政策是什么看法?”

    夏侯舒城说“敝人乃商人,在商言商,对于政治知之甚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松冈先生所说的‘王道乐土’,是不是就是南京那样的,视中国人为草芥,任意屠杀?”

    松冈一怔说“完全是谣言,‘皇军’进入南京城的时候,中国人是列队欢迎‘皇军’进去的。”

    夏侯舒城说“我没有看见,但我听说自从日本军队血洗南京之后,半夜三更冤魂叫,大白天里鬼唱歌。这就是‘王道乐土’?”

    松冈脸色极其难看地说“夏侯先生,对于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我们都不好说三道四。”

    夏侯舒城冷冷一笑说“我没有亲眼见过,不等于松冈先生没有亲眼见过。”

    松冈说“这个话题不谈了,本人今天来,是想请教夏侯先生对于当下陆安州状况之分析。”

    夏侯舒城说“这恐怕就不是我这样的草民所能妄论的了。”

    松冈说“朋友之间,交换见解,也是情理之中。”

    夏侯舒城说“这对于松冈先生有用吗?”

    松冈说“自然,我想听听陆安州人的政见,这样有助于陆安州‘亲善怀柔’政策的合理形成。”

    夏侯舒城说“谈不上什么政见,也用不着我等针砭时弊。不过既然松冈先生问起,倒也有点牢骚。窃以为,一国之军事状况,是由一国之经济状况决定的,一国之经济状况,是由一国之政治状况决定的。我国政治状况实在是一把鼻涕,几千年封建专制,积弊如山。更令人切齿的是晚清政府,闭关锁国,夜郎自大,祸国殃民,真是一个坏透了的政府。西方列强和贵国政府都在争先恐后地发展军备,坚船利炮洋枪洋炮,可是我们这个政府骄奢淫逸,居然把海军经费用于修建皇家林园。依在下之见,我们今天之所以落到这个地步,仍然是晚清政府埋下的祸根。”

    松冈平静地说“听夏侯先生如此慷慨激昂,可以看出,夏侯先生是一个爱国者。”

    夏侯舒城说“有爱国之心,无爱国之力。即便有菲薄之力,摊上这么一个乱哄哄的政府,也是报国无门。想来辛酸,不想也罢,好在酒坊仍在,醉生梦死,也是一种人生。”

    松冈说“夏侯先生能够看破世事,难能可贵。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夏侯舒城无语,半晌才长叹一声说“可是谁又甘心当亡国奴呢?松冈先生,恕我冒昧,设身处地地想想,如果是敝人带兵打到松冈的祖国,打到松冈先生的家门口,不知松冈先生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

    松冈正在微笑的脸皮倏然僵硬起来,目光阴沉地闪烁了一下,看着夏侯舒城。夏侯舒城坦然地说“我这样说话是不是让松冈先生不愉快了?但是请原谅,这是一个祖国遭到侵略的中国人说的心里话。”

    松冈愠怒地看着夏侯舒城,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终于愤懑地说“夏侯先生,你太过分了,很不友好!”夏侯舒城说“既然松冈先生今天是以个人身份来看望朋友,那么我们朋友之间就应该说点真话。如果我一味地说,松冈大佐,你们做得对,你们来侵略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荣幸,我们愿意接受你的侵略,你会相信这话是真心话吗?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提醒松冈先生,任何一个中国人向你说这样的话,你都不要相信他。如果他这样说了,你就要警惕他,他可能正在暗算你。”

    松冈气咻咻地说“你这样推心置腹地提醒我,我又有什么依据相信你就不是在暗算我呢?”

    夏侯舒城哈哈一笑说“松冈先生问得好!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并没有要求松冈先生相信我啊!如果现在不是进行个人之间的谈话,如果我也是一个军人,那么我很难担保我们之间不会进行战争。”

    松冈的表情还是不自然,嘿嘿一笑说“夏侯先生坦荡无畏,有君子之风,志士气度,佩服佩服。可是,假如夏侯先生真的是军人,那么我还要请教夏侯先生,仅以陆安州之逐鹿为例,夏侯先生认为这场战争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皇军’的‘亲善怀柔’政策是个什么样的前景?”

    夏侯舒城略一沉吟,向松冈狡黠一笑说“松冈先生,你希望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松冈不假思索地说“我当然希望听真话。”

    夏侯舒城说“那好,我斗胆说一句,敝人不欢迎你们的所谓的‘亲善怀柔’。我们这个民族虽然落后了,但是,我们站起来要靠我们自己,而不是日本人的所谓‘亲善怀柔’。我倒是很希望,等我们国家发展了,我们到贵国去推行我们中国人的‘亲善怀柔’。”

    松冈的眼睛倏然闪过一道寒光,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微笑,尽管那笑容很僵硬。松冈说“站在一个爱国者的立场上,我理解夏侯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你对陆安州的‘亲善怀柔’工作是否满意?”

    夏侯舒城说“谈不上有什么满意不满意,我只想告诉松冈先生,不管你是‘王道乐土’也好,‘亲善怀柔’也罢,你们在陆安州很难立足,尤其是长期立足,站不住脚啊。”

    松冈“呼啦”一下站起身来,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际,那里是挂战刀的地方。夏侯舒城笑笑,从嘴角取下雪茄,往痰盂里掸烟灰。

    松冈原地站立,逼视着夏侯舒城说“那好,夏侯舒城先生,请你说说,我为什么站不住脚?”

    夏侯舒城说“请松冈先生坐下,敝人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刀实枪地对阵,松冈先生用不着这样紧张。”

    松冈意识到自己失态,坐下来,呷了一口酒茶,赌气似的说“我对夏侯先生一片真诚,但夏侯先生却一再戏弄本人,很不够朋友。我倒是要听听,夏侯先生这样说的依据是什么。”

    夏侯舒城说“我不懂军事,也不懂政治,但我是实业者,实业者看问题的基本方法就是算账。我给松冈先生算了一笔账,以松冈先生麾下的军事实力,眼下兵强马壮,士气高涨,锐不可当。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是,日军远离本土作战,物资消耗巨大,短期尚可维持,长期则捉襟见肘。中国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粮草跟不上,怎么能站住脚呢?”

    松冈脸上的肌肉放松了,笑笑说“这个账夏侯先生算对了一半,‘皇军’怎么会不知道粮草先行的道理?我们虽然远离本土作战,但是凭借‘亲善怀柔’政策,就地募集粮草物资,这一点已经纳入‘皇军’作战之战略规划,是不成问题的——”此时松冈还不想把他驻屯筹粮的任务透露给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说“那我再给松冈先生算一笔账,就算日军物资保障无虞,但就兵力而言,真正的日军不过是一个联队的兵力,一千五百余人,加上宪兵大队,充其量不过两千人,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陆安州到底有多少抗日武装,这个账就很难算了。”

    松冈居高临下地看着夏侯舒城说“这个账我可以给你算明白,‘皇军’在陆安州的敌对武装,有号称国民党中央军的两个半团,但那都是残兵败将苟延残喘。另外新四军也有一个游击支队,更是破枪破炮,徒有其名。对付这样的武装,本部有‘皇军’近两千精锐,坦率地说,我在计算兵力对比的时候,从来是把我这两千‘皇军’算作两万兵力。另有‘皇协军’齐装满员的一个师,三千余众,也是装备精良,战术精湛。如此兵力对付天茱山,如囊中探物。”

    夏侯舒城说“那么我还给松冈先生算一笔账,即便日军两千人尽是骁勇善战不畏生死的勇士,那么‘皇协军’里又有多少人愿意为异国占领军捐躯死战呢?我想绝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三千‘皇协军’里有三分之一是迫不得已而‘皇协’之,三分之一得过且过观望生存之,三分之一对于占领军心怀异志,那么双方力量对比就要发生很大的变化。一旦变化,就要打破均势,这对松冈先生是极其不利的。”

    松冈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眉头忽地皱了起来,盯着夏侯舒城说“夏侯先生有何依据‘皇协军’就必然要一分为三?”

    夏侯舒城不紧不慢地说“那么松冈先生又有何依据证明‘皇协军’就是铁板一块?”

    松冈不说话了,两只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头,手指关节嘎嘎作响。

    夏侯舒城说“我们可以再退一步算账。即便这些‘皇协军’全是日军的忠诚盟友,松冈联队的脚跟仍然是站不住的。我们在考虑武装实力对比的时候,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不能忽视,那就是,逐鹿战场是在陆安州,而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中国人作战讲究兵民同心,倘若这二百万百姓群起抗战,松冈大佐何以支撑?”

    松冈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笑了。松冈说“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是不错,但是姑且不论信仰战术之高低,单凭武器装备这一条,赤手空拳的百姓怎么能纳入战争之实力?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夏侯先生这个账算得荒谬。”

    夏侯舒城说“老百姓赤手空拳是事实,但我还可以给松冈先生算一笔账。陆安州有二百万人口,以平均每五口人一户,每户平均两口铁锅计算,大致有八十万口铁锅,倘若老百姓团结起来,决心抗击松冈先生的部队,这八十万口铁锅就能把松冈联队击退。”

    松冈欠起屁股,向夏侯舒城倾斜身体,流露出巨大的困惑,鼓起眼珠子问“你说什么,铁锅?”

    夏侯舒城说“是的,铁锅。”

    松冈说“作战不是种田,摔锅卖铁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夏侯舒城说“敝人只是作个假设。老百姓没有进攻的武器,但是他们可以拥有防御的武器。我们设想一下,如果全体陆安州的百姓誓死同松冈联队决战,那么大家只需要把铁锅捐献出来,铸造盾牌,八十万只铁锅铸造十万个铁缸,两军对垒之际,十万个陆安州农民脑袋顶着十万只铁缸涌向日军两千人的队伍,那是个什么样的情景?那不是洪水猛兽吗?”

    松冈仰起脑袋,一脸自负地说“最初我听夏侯先生信誓旦旦地说我站不住脚,还以为夏侯先生有济世经邦之良策,退兵御将之锦囊妙计,实不相瞒,汗流浃背。可是听到曲终,不过如此——百万民众,八十万铁锅,难道这就是你说的,我站不住脚的依据?”

    夏侯舒城说“我说铁锅,只是打个比方,算个长远账。”

    松冈拉长脸沉默了很久,室内的空气有点紧张,然后松冈终于笑了,起先是微笑,然后嘿嘿地笑,再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肥肉乱颤。笑够了,站了起来,开始踱步,腰杆挺直,意气风发。往前踱了几步,再折回来,踱到夏侯舒城的对面,弯腰看看夏侯舒城,像是观察一个怪物。然后接着笑,摇摇头,起身继续踱步,一直踱到西边的墙壁下面,凝眸面壁,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夏侯先生,你是个诗人,你是个天真的幻想家,你既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

    夏侯舒城也笑了,起身说“我当然不懂政治,也不懂军事,否则我就不在这里造酒了。”

    松冈说“哈哈,我很惊讶你会有这样的思维,全民皆兵,铁锅作战,真像神话。我为我在中国认识了你这么个天才的神话家而由衷地高兴。来,让我们干一杯!”

    说完,松冈反客为主,走到茶几前,先给夏侯舒城的杯子倒满了酒茶,再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并举了起来,向夏侯舒城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夏侯舒城端着杯子,脸上露出尴尬的困惑,苦笑着,也仰头把酒茶喝了下去。

    松冈喝完酒茶,从兜里掏出手绢,擦擦嘴角,再擦擦手。坐下来,又把自己的杯子倒满了,然后悠悠地说“夏侯先生,我当然知道你的铁锅战术的含义,但是,我还是认为你是个浪漫的诗人,知道为什么吗?”

    夏侯舒城说“可能是松冈先生认为敝人打了一个愚蠢的比方。但我认为这并不愚蠢。”

    松冈说“这个比方当然不愚蠢,而且很形象,说明了人力和人数对于战争制胜的决定性作用。但是,有一个问题夏侯先生同样忽视了。你了解你们中国的民众吗?”

    夏侯舒城放下茶碗,面无表情地看着松冈,没有回答。

    松冈说“你不了解你的民众。是的,你的比方一点儿也不愚蠢。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只要陆安州二百万民众群起而攻之,那么,每人一口唾沫,本联队加上宪兵大队区区两千人,就会陷入汪洋大海。可是,谁来组织二百万人吐唾沫呢,在同一个时间,在同一个地点,冒着‘皇军’的枪林弹雨,举着几十万只铁锅哈哈,那将是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观,如果有幸目睹,我,‘皇军’大佐,松冈龟尾,将自戕于阵前以答谢这战争的盛典!可是,谁能把二百万老百姓聚集起来冒着生命危险来向‘皇军’吐唾沫呢?这是问题的关键,也是一切问题的答案。夏侯先生,当初我们进攻陆安州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你要是目睹贵国军队是以怎样神奇的速度逃跑,你就不会提出这样幼稚的设想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如果战争是发生在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本土,全体日本老百姓一齐起来吐唾沫,那是完全可能的。全体老百姓顶着铁锅冲向敌阵,直至玉碎,也是可能的”

    夏侯舒城说“但是,请不要忘记,中国人的自尊心和责任感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逊色。尽管因为封建专制,积贫积弱,民不聊生,因而出现斗志消退的现象,但这只不过是在一定的时期和一定的环境里蛰伏起来了,请你不要低估中国人。”

    松冈再一次意外地看着夏侯舒城“夏侯先生,你是否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夏侯舒城毫不含糊地回答“是的。”

    松冈满脸堆笑说“我向你表示歉意,我理解你的心情。正因为你的强硬,使我看到了君子之风。你不同于一般的中国人,这也是我愿意同你交谈并且争论的原因。我希望我的中国朋友是体面的,是有尊严的。”

    夏侯舒城说“我算不了什么,我要是戚继光和林则徐,我就不会在这里造酒卖了。也许,我会跟你在战场上交朋友。”

    松冈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看着夏侯舒城,嘿嘿一笑说“夏侯先生,我觉得我们越来越像朋友了,甚至相见恨晚。”

    夏侯舒城说“可你是站在占领军长官的立场上,我更希望我们是在非战争状态下平等的朋友。”

    松冈说“我们换个话题如何?”

    夏侯舒城说“请赐教。”

    松冈说“‘皇军’要在陆安州成立一个‘亲善商会’,以稳定局势,发展经济,安抚百姓。夏侯先生以为如何?”

    夏侯舒城说“如果苍生受益,倒也未尝不可。”

    松冈大喜说“我想请夏侯先生出任会长,不知意下如何?”

    夏侯舒城拍拍脑门说“商会会长,应是资产雄厚,德高望重之辈担任。本人才疏学浅,加之近年驻沪经销,与陆安州商界有所疏远,恐怕难以胜任。”

    松冈说“夏侯先生不必推辞,本周请夏侯先生出面,召集陆安州工商界头头脑脑到古井坊一聚。届时我也来听听大家意见,倘无异议,就如此办理。”

    夏侯舒城沉吟道“如果仅仅出于发展经营的需要,我可以尽力。但假若是涉及政治,敝人恕难从命。”

    松冈说“我不会为难你的。”

    八

    不久陆安州工商界头面人物都接到夏侯舒城的请柬,说是邀请各位到舍下开个“筹备会”共谋陆安州恢复经济之大计。大家虽然对夏侯家老大夏侯舒城并不熟悉,但是对于古井坊老号都不陌生“一二八”淞沪抗战那次,老当家的夏侯广发临到广州之前,也曾组织过告别酒会,大家都参加了,夏侯舒城那次还专程从南昌回到了陆安州。老当家的特意说,将来如果局势稳定,有可能就是舒城回来支撑门面,还望各位世兄多多提携。

    大家只是有点嘀咕,现在毕竟局势还不稳定,日本人在这里实行军管,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其实战争就在地下潜伏,不知道哪天中央军或者新四军就会杀进城里,还是要打仗的。这时候夏侯家大少回来重整门面,也似乎太早了一点,想必是同日本人有交易。

    松冈已经成了古井坊的常客,大家也有所耳闻。接到请柬,不去恐怕也是不行的,这些生意人,巴不得借日本人的利用,也利用一下日本人。因此这天来的人还算比较齐全,有蔗糖厂老板王月凤,棉麻公司老板王进业,丝绸行老板董石英等十几号人。

    王月凤最先赶到古井坊,夏侯舒城立在门外迎接。一见面,王月凤拱手说“几年不见,夏侯大少还是这样器宇轩昂,估计是在上海发了大财。”

    夏侯舒城说“能发大财我还回来做什么?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井坊发祥于陆安州,也发迹于陆安州。只要有一刻安宁,我还是想回故土发展。”

    王月凤说“那是那是,梁园虽好,非久留之地。”然后就拉起夏侯舒城的手,神秘兮兮地问“日本人到底想干什么?”

    夏侯舒城说“管他想干什么,你我是生意人,只要有钱赚,干什么都行。”

    王月凤一怔,旋即笑说“那是那是,夏侯大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们还是跟着你转吧。”

    夏侯舒城笑笑说“有你这话,我也不会让你吃亏。”

    松冈大佐这天果然来了,由夏侯舒城一一介绍了陆安州工商人士。然后松冈就发表演讲,无非是“亲善怀柔”建立“王道乐土”那一套。然后让大家谈谈看法。夏侯舒城就示意王月凤说话,王月凤王顾左右而言他说“松冈先生说,生意人以生意为本,那是那是,民以食为天,那是那是。我看,有‘皇军’保护,我们就开动机器吧。有钱不赚,那是王八蛋。只是,我的糖厂,工人失散,机器失修,原料失窃,还请‘皇军’拨给”

    松冈说“好说,只要把商会成立起来,你们各自统计一下,恢复生产亟待解决的物资,交给夏侯先生,‘皇军’一并设法补充。”

    大家都看出来了,夏侯舒城果然跟日军关系密切。丝绸老板董石英说“有商会保护,那我们就高枕无忧了。我推举夏侯大少给我们当会长。”

    王月凤生怕落后,马上说“那是那是,夏侯大少是我们当中念书最多、见世面最多的,我也推举夏侯大少。”

    这下就热闹了。大家七嘴八舌,一致推举夏侯舒城为陆安州“亲善商会”会长。

    松冈心花怒放,说“诸位很有提携共荣的诚意,这是‘皇军’最希望看到的。成立‘亲善商会’只是权宜之计,本人已经呈报华东驻屯军司令部。为了巩固亲善组织,不久的将来,还要成立‘亲善政府’。政府组成人员,势必也从在座的诸位中产生,请大家多多关照。”

    王月凤一听,张大了嘴巴,夸张地瞪着眼睛问“松冈太君,您是说,我们还要当官?”

    松冈笑笑说“是要当官。好好干吧,给‘皇军’生产蔗糖、丝绸,干好了,当市长的干活。”

    这次筹备会宫临济也参加了,但是他的角色有点尴尬,插不上话,始终傻呵呵地伫立在松冈身边,就像是松冈的侍卫。

    宫临济的心里很不平衡。自从夏侯舒城回到陆安州之后,这种不平衡与日俱增。他能感觉到,松冈看他的眼神再也没有过去那样亲切了,有时候甚至能流露出厌恶。

    以后宫临济就经常琢磨夏侯舒城,越琢磨就越是觉得这个人是他的克星。那次在古井坊,他主动“尝试”茶点,以此表达对松冈的忠诚,没想到反被夏侯舒城利用,抑扬顿挫地把他羞辱了一顿。甚至还肆无忌惮地说,对于松冈的安危来说,不要相信所有的中国人,这就是暗示,所有的中国人都有暗杀松冈的可能。这家伙这么说,倒是把自己洗干净了,却在提醒松冈对“皇协军”也要加强戒备,简直是包藏祸心。

    有一次闲谈,宫临济把松冈同夏侯舒城会面的情况当笑话讲给部下常相知和马甫金。宫临济说“那个夏侯舒城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对松冈一点也不恭敬,一口一个松冈先生,从来没有喊过一声太君,完全是平起平坐的架势。”

    常相知说“松冈这个老鬼子同别的鬼子不太一样,你越是把他当爷,他就越把你当孙子。我看我们得留一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马甫金说“老常你说这话得小心。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现在已经披了一层汉奸皮,要是跟松冈搞翻了,到哪里立足啊?弄得不好,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宫临济说“马老弟言之有理。本来松冈对‘皇协军’是很倚重的,但是自从来了这个夏侯舒城,阴阳怪气,软硬兼施,明里暗里挑拨松冈对‘皇协军’的看法。”

    常相知说“本来松冈对‘皇协军’也并不是坚信不疑。咱们越是毕恭毕敬,他就越是怀疑你有图谋。中国军队去帮鬼子打中国人,除非像宣统那样,是靠他当皇上,他才会相信你对他忠心耿耿,不然他没有道理相信你。”

    宫临济说“相互利用,这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夏侯舒城老是做出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样子,甚至还在松冈的面前说,他不能当汉奸。这是什么意思?糟糕的是,他越是说他不当汉奸,松冈还越是死乞白赖地委任他干这个干那个,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常相知说“这就是欲擒故纵。夏侯舒城城府很深,不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

    宫临济说“还能是什么?钱!松冈一再表示,只要他出面组织征集粮食,他的年薪是一万块大洋。夏侯舒城装疯卖傻,还不同意,居然提出,一是年薪一万大洋太少,至少得一万八;二是不能到年底结算,他当着松冈的面说,他不敢担保日军能在陆安州呆够一年,所以薪水按月结算,而且还要预付三成;第三,他那个商会,每月需要三千块大洋的办公费。这些条件松冈都答应了。”

    马甫金愤愤不平地说“他妈的鬼子也是贱骨头,欺软怕硬呢!老子当这个‘皇协军’团长,祖宗八代都被别人骂遍了,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每月不过二百块大洋。他夏侯舒城凭什么?征集粮食算个鸟!老子机枪一响,谁敢不把粮食送上门来?用得着每月花一千五百块大洋雇一个阔少去吆喝?”

    常相知笑笑说“你老马别吃醋,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当的啥?再怎么说咱们都是奴才,老百姓怎么称呼咱,二鬼子啊。你当二鬼子,一个月二百大洋还少啊?真鬼子也只折合十块大洋。当狗的,有肉骨头啃就不错了。”

    宫临济说“我也想不通,他夏侯舒城确实没有道理拿那么多薪水。论功行赏,他有什么?”

    常相知说“大哥,你没有搞清楚松冈的心理。你说夏侯舒城有什么?有身份,这是一;有见识,这是二;另外,他敢跟鬼子平起平坐,有胆略,这是三。要知道,鬼子要想在陆安州站稳脚跟,长期从陆安州搞粮食,那他不仅需要走狗,也需要夏侯舒城这样的工商人士支撑门面。”

    马甫金觑着眼睛看着常相知说“为什么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照你这么说,他每月一千五百大洋是应该的,你我每月二百大洋也是应该的?”

    常相知说“钱还是个小事情。我担心的是,这个汉奸商会成立之后,我们‘皇协军’的地位又要下降了。”

    宫临济说“你们不了解,其实这个夏侯舒城狗屁也不是,他居然吓唬松冈,说如果有一天陆安州二百万老百姓顶着铁锅抗战,那就势不可挡。而松冈居然当真被吓唬住了,还向他请教“‘亲善怀柔’的办法。”

    常相知说“大哥,你可别说他狗屁也不是,他说这话是有道理的。中国人为什么让鬼子打了进来,其实就是因为一盘散沙。谁要是有本事,真的把陆安州二百万老百姓发动起来,每人发给他几只铁锅顶在脑袋上,鬼子还真挡不住。夏侯舒城不一定懂军事,但是他懂得众志成城的道理。”

    马甫金说“我看这个夏侯舒城可能是个共产党,至少也是国民党。”

    宫临济不吭气,看着常相知。

    常相知说“我看也像。不过,管他是什么,让他跟松冈勾结在一起,怎么说都不是坏事,没准以后会有好戏看。”

    九

    一二五团一营因为欠饷,三十名士兵大闹营部,把营长唐云岐蒙起脑袋揍了一顿,还差点儿火并了。等唐春秋赶到现场,唐云岐已是鼻青脸肿,见了团长,只流泪不说话。唐春秋雷霆震怒,喝令将闹事的兵们捆起来查处,唐云岐却连连摆手说算了算了,别把事情越闹越大。

    唐春秋冷静下来一想,捆起来也的确不是办法,老话说法不责众。再说欠饷也确实存在,兵们背井离乡当兵打仗,衣衫褴褛粗茶淡饭,多数人连鞋子都是草编的,连每月三块大洋的军饷都拿不到手,也难怪有怨气。自从到了天茱山,军部要求各部队就地筹饷,可是筹起来比登天还难。兵荒马乱的,你根本就找不到政府。就拿安丰县来说,全面抗战爆发之前,同时存在过四个县长,一个是原先北洋政府委派的,到了民国二十五年还说自己没有接到撤状,还是正宗的县长;一个是桂系委任的,原先是桂军的一个团副,桂军撤离了把他撇下了,他还带着税务科长、财政科长、教育科长一干人等忙乎着征捐收税;一个是共产党委派的,也有自己的一套体系;还有一个是国民政府委派的,衙门倒是设在县公署里,各类官员也是五脏俱全,但这个政府的基本职能就是向老百姓要钱,要来的钱自产自销,没见向上面交了多少。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日军打来之前,这四个县长还曾经联署办公,主要是商量增收战争费用和分配这些经费。有这样的官场结构,老百姓又焉能不水深火热?打起仗来焉能不一哄而散?

    现在,这些县长大老爷们是很难见到了,共产党的县长办共产党的事,天茱山抗日游击支队没有饿死,说明共产党的县长没有闲着;国民政府委派的县长偶尔也露上一面,但不是来交纳军饷的,而是手背向下,向一二五团哭穷要办公经费的。要么就是告状,要派军队剿匪。

    据说过去江淮土匪也给安丰县委派了一个“县长”算上这个“县长”安丰县就曾经在同一时期存在过五个县长。土匪委任的“县长”当然不会直接找老百姓要钱,而是通过国民政府的县长要“保护费”不给,那好,土匪是干什么的?绑票,撕票。据说,在安丰县所有的县长当中,土匪的“县长”最威风,说话最灵。

    关于军饷,据说是一二五团的老问题,再往大里说,也是国军的老问题。

    当天晚上,唐春秋秉烛夜读,翻开兵书,没想到一句话扑面而来:无计之计,只有一避。他烦躁地把书扔到铺上,骂了一句,真他娘的活见鬼了。

    过了好半天唐春秋的心绪才渐渐平息下来。痛定思痛还是痛,浑身的不舒服,来到院中,披衣独坐。这是江淮之间的山区,隆冬时节,夜寒袭人。一二五团驻地是砖瓦场的民房,兵荒马乱的,没有人再动心思修楼盖房,场主已经远走他乡,只剩下一个荒芜的院落。除了团部在山坡上有几间瓦房,营连以下散布在山根处数十幢草房里,有的甚至是用草木临时搭建的窝棚。

    从团部向西,是团直山炮连驻扎的双河集。陆安州一战,这个连队四门炮丢了两门,十挺轻重机枪损失过半,兵员从一百二十人锐减至六十七人。是部队战斗不力吗?是的,从现象上看是这样的,兵无斗志,畏敌如虎,一触即溃,溃不成军。可是,唐春秋觉得,问题不是那么简单的。从历史上看,中国的士兵是骁勇善战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裹尸马革英雄事,纵死终令汗竹香”这些千古流芳的名言名句,不都是中国军人义无反顾的壮举写就的军魂之花吗?可是如今怎么啦?一个弹丸岛国,居然就把泱泱中华打得七零八落屁滚尿流,简直岂有此理!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实在是想不明白了,索性叫上护兵,登上马靴,巡查防务。

    在炮连的一号哨位上,唐春秋让带岗的排长把当班的六个哨兵集合起来。兵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这一天他们的团座内心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激荡,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半夜三更让团长亲自捉住,又要招致鞭笞或者饿饭的惩罚。

    当唐春秋面无表情地踱到队列前面的时候,一个士兵的膝盖竟然抖了起来。唐春秋奇怪地问“你抖什么?”那个兵更慌了,因此也抖得更厉害了,结结巴巴地说“一营闹饷、那阵子,我就是、就是、就是在边上、看看,什么、也没说,长官、长官饶命”

    唐春秋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怜悯。他很注意地看了一下士兵们的着装,军装是破的,有一个居然穿着单裤,膝盖以下基本上裸露,脚上的鞋子也是破的,脚指头多数在外。

    “你的鞋子呢?难道就没有一双好鞋子?”

    “报告长官,还有一双布鞋,留着打仗穿。”

    唐春秋扭头问带哨的排长“上个月不是每人发了一双胶鞋吗?还有军装,给他们了吗?”

    排长迷迷瞪瞪地看着唐春秋说“长官,我不知道,只发了一双布鞋,还有一双草鞋。”

    “你是怎么回事?”唐春秋问一个耷拉着肩,身体一个劲儿摇晃的兵。那兵竭力振作精神回答“报告长官,俺也不知道咋回事,头昏眼花,脑门发烫。”

    唐春秋伸手摸摸兵的脑门,对排长说“发烧了,叫卫生兵。”

    排长苦笑着说“长官,卫生兵的药包里啥也没有,俺们头疼脑热从来不吃药的,扛一扛,三两天就好了;扛不过去的,那就听天由命了”

    唐春秋叹了一口气,半天没说话,然后又问“晚饭吃饱了吗?”

    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还是那个穿着破鞋子的士兵回答“吃吃饱了,半饱。”

    唐春秋的眉头皱了起来,又问“吃的是什么?”

    排长说“一人一碗稀饭,一个馍,一疙瘩咸萝卜。”

    唐春秋怔怔地看着兵们,不再问了,交代排长要加强警戒,然后就脸色阴沉地带着护兵走了。

    唐春秋是朝着二营的方向走的。这天夜里,他先后巡查了二营和三营的防务,还到部队宿营的民房或窝棚里看了看。这是他就任一二五团团长第一次亲临兵舍,同时这次行动也可以看成是一二五团组建后团长首次向士兵问寒问暖。士兵的生活状况同他在炮连见到的大体上差不多,冬季穿的是秋季服装。一身衣服没个换的,磨破了,磨薄了,到了夏季,仍旧是它。至于说伙食,简直五花八门,吃什么的都有,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吃不饱,更别说吃好了。医药短缺,或者说根本没有。兵们习惯了,不少人根本就不知道,生病了还要吃药打针,吃药打针那是伤员的事;不是枪伤刀伤,凭啥给你吃药打针?

    在三营二连,唐春秋看见了一个浑身浮肿、已经没有能力担负岗哨勤务的士兵,连长说这个兵已经六天没下床了,每天只能喝点稀饭。唐春秋质问连长“为什么不送到团部医疗所去?”

    连长回答说“送了,医疗所说没有药,让抬回来自己养。”

    那一瞬间,唐春秋觉得真是无话可说了,他想起了那次在小蜀山防线上,彭伊枫说的话:“日本当局是把士兵当作精神动物,我们的当局者则是把士兵当作肉体动物,他们的物质待遇甚至还不如有钱人家的一条狗。”

    唐春秋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在陆安州保卫战中一二五团不能打仗了,就是马也要给它吃好啊!士兵都是人,你给他吃最差的伙食,还吃不饱;你给他穿最差的衣服,还衣不遮体,难以驱寒。生病了,连起码的医疗都保障不了,就让他们在寒冷的冬天,揣着半饱的肚子,穿着半裸的衣服,拖着半残的身子,踩着半双鞋子,他能打好仗吗?抵御外侮,保卫国家,这大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是保卫国家不等于保卫朝廷,你这个朝廷一点好处都没有给他,你用绳子把他捆来,喂给他霉面烂米,发给他两双草鞋,让他扛着半天响一下的破枪,今天让他跟张三打,明天让他跟李四打,后天又让他跟王五打。你把他身上那一点年轻的力气都耗干了,日本鬼子来了,他也麻木了。

    这次巡查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尽管此前唐春秋也风闻队伍里各级军官克扣军饷雁过拔毛,也懂得一些,比如吃空饷。以三营为例,进入天茱山之后,因病因伤因逃亡,非战斗减员已达二十人之多,可是仍然领取全额军饷,空饷的部分就被军官私吞了。至于谁多谁少,不用别人操心,分空饷的军官自然有一套规矩,通常情况下不会乱了规矩。一旦乱了,就会出现内讧,然后自我调节,直至皆大欢喜相安无事。因为这种情况比较常见,也因为需要笼络军官感情,唐春秋平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没想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有的已经不是克扣军饷的问题了,药品,服装,伙食,甚至装备,都有人贪污了拿去卖钱。卖钱何用?一是贿赂长官,争取提升或者谋取安全岗位,或者谋取更大的肥缺;二是置办家产;三是抽大烟;四是嫖妓。

    在巡查过程中,当唐春秋声色俱厉地盘查饷情的时候,有几个下级军官支支吾吾地透漏“各级都有提留,团部长官得的是大头。”唐春秋就没有追问下去了。

    团部长官?除了他本人和一个在月亮岭战斗中携枪带人逃跑的少校政督员,就只有祝道可和林用树了。如此说来,在军饷这个问题上,他还有谁可相信的?团部长官尚且如此,你又怎么能要求部下清正廉明?既然军官们普遍贪赃枉法,你又怎么查处?谁来查处?即便查了又怎么处理?

    十

    唐春秋夜半巡查防务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危险跟他擦肩而过。

    那是在二营一连。一连一排长孟秋在头天夜里带哨的时候,邀集两个班长和三个班副秘密开会,商量逃回宿阳老家。他已于五天前得到讯息,日本人占领了他老家的柳树镇,鬼子到村里搜捕抗日人员,汉奸给保长定了员额,保长就把他爹叫了出去,并且说他们一家有四个抗日军人。老爹被鬼子用刺刀挑死了,抛尸荒岗野外,残废老娘卧床不起,没有人去收尸,老爹硬是被野狗吃了。孟秋得信,号啕大哭一场,就拿定主意要带枪回家报仇。

    遇上这样惨剧的当然不是孟秋一家,本连就有六七个。孟秋打听清楚了,就把这些人邀集在一起,预定趁几个人同时上岗的时候拖枪离队,没轮上岗的临时替换上岗。

    会是头天夜里开的,计划行动是在这天下半夜,没想到团长唐春秋突然亲临巡查,各连都加了岗,带岗军官也由排长变成了连长。这一下就把孟秋的计划打乱了。

    因为连队气氛紧张,还召集军官们清点了人数,孟秋来不及躲避,心里扑扑乱跳,寻思团长半夜三更亲临兵舍,肯定不是好事,十有八九是逃跑计划败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揣了一只手枪夹在裤裆里。

    唐春秋到一连巡查的时辰,还没轮到孟秋带哨,为了保持常态,他只好装睡。那天唐春秋查得很细,还到孟秋住宿的陈家厢房来了。唐春秋进门的时候,孟秋就在裤裆里把枪保险打开了,他眯缝着眼看见跟随唐春秋进屋的有五六个人,更加认准了是为了抓他。这时候他完全抱着豁出去的念头,只要有人靠近床边,他就开枪,然后一跃而起,夺路而逃。路线他是提前看好了的,只要冲过这间民房,趁着夜暗,闯出警戒线,逃进天茱山,那就是他的天下了。往西一百二十里,就是他的老家柳树镇。

    后来唐春秋果然就靠近了孟秋的床边,那是土床,下面铺的是稻草。屋里还住着孟秋手下的十几个兵,但兵们都住地铺。孟秋的食指已经触到了扳机,就在他犹豫着颤抖着手指的时,他听见唐春秋问“这个兵怎么还穿着鞋?这是哪部分的啊?”

    就这一句话,孟秋的手指就从扳机上松了下来。他听出来了,团长连他是谁都还没有搞清楚,显然不是来抓他的。但是他仍然没有放松,屏声静气地暗中观察,他怕中了团长的缓兵之计。

    连长回答“是一排排长孟秋。要不要把他叫起来?”

    唐春秋说“别叫了,年轻人累了,就好好睡吧。”说完,还动手摸摸孟秋身下的稻草,对连长说“睡稻草太苦了,能搞床褥子就好了。”

    连长说“排长是有褥子的,孟排长的褥子给病号了。”

    唐春秋唔了一声,点点头说“看来这个排长是个好排长。打仗怎么样?”

    连长说“他就是靠打仗打得好才当的排长,不怕死,战术也好。”

    唐春秋说“好,我记住了这个孟秋。让他明天上午到团部去,我要跟他谈谈。”

    孟秋彻底把手从扳机上松开,直到唐春秋离开,两行热泪才从眼窝里滚了下来,流进嘴角。

    孟秋的命运就从这个时候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第二天他就被叫到了团部。这时候唐春秋当然不知道就是眼前这个黑瘦的排长,昨天夜里差一点要了他的命。

    唐春秋向孟秋询问了基本情况,年龄多大,参军多长,打了那些仗,家里还有哪些人,等等。孟秋一一做了回答。然后唐春秋又让孟秋谈谈一二五团官兵思想状况。孟秋起先还犹豫,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假话,但是唐团长一再用温和诚恳的口气鼓励他,最后他就说了一些真话。

    孟秋说“自从陆安州失陷以来,不管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都对咱们部队很失望,认为咱们作战不力。防线一触即溃,撤退一泻千里,这些都是事实。但是,这些天来咱一直琢磨,为什么咱们会这么不经打?那次团里长官派咱的排去护送游击支队的彭伊枫先生,彭先生说了一句话,咱永远都不会忘记。”

    唐春秋心里一震:“什么话?”

    彭先生说“不管仗打得好坏,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账算到老百姓和士兵的头上。”

    “哦?”唐春秋看着孟秋,似乎有些意外,沉默半天没吭气,然后又问“彭先生还说了些什么?”

    彭先生说“没有无能的军队,只有无能的指挥官。但是彭先生说,陆安州战役说明,问题主要出在高层指挥官。唐团长是一个有强烈爱国之心、有正义感的军官,国军里像唐团长这样的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如果团长们都像唐团长这样,鬼子是不可能在中国耀武扬威的。”

    这话唐春秋听了很受用。虽然有点感觉,彭伊枫在他的部队有搞赤化宣传的迹象,但是,依他现在的心态,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孟秋说“其实兵都是好兵,只要当官的把他们当人看,不欺负他们,不扣他们的饷,让他们吃饱,病了给他们医治,兵也就安心了。一个月就三块大洋,你当官的得小头,拿走一块也就罢了,可是你要走两块,有的甚至根本不给士兵见面。进入天茱山,连排长这一级的都扣,说是上面欠饷。大家也不是傻子,消息总是会露出来,一露出来,那还有个好吗?它会让士兵怀疑长官,长官连兵血都喝,你能指望这样的长官报效国家吗?长官不是真心实意地报效国家,士兵为什么要听命于这样的长官?在战场上打黑枪冷枪都是有可能的,那仗还怎么打啊?”

    孟秋的话虽然让唐春秋感到意外,但是他不能不承认,孟秋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官逼兵逃、兵打黑枪的事,这些年在军中的确屡见不鲜。也就是从这一天起,唐春秋决心开始对军中的腐败堕落下手惩治了。

    孟秋几次冲动,想把自己蓄谋拖枪离队和差点儿就朝团长开枪的事情说出来,但是最终没说。孟秋说“如果团座没有去夜巡,也许咱今天就要向长官告假。日军已经占领了咱的家乡,父死母残,不仅没人过问,鬼子搜捕抗日家属,保长公报私仇,首先就把咱的爹娘交了出去。咱想向长官告假回乡报仇。”

    唐春秋沉默了一阵子,突然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句“岂有此理!前方卖命抗日,后面给老子捅刀子,真是败类走狗无处不有!那我问你,你单枪匹马回去,又能有何作为啊?”

    孟秋说“国破家亡,以死相拼。”

    唐春秋说“战争是一个整体行为,你个人匹夫之勇单打独斗是没有结果的。对敌人,无非多了个刀下之鬼;对于一二五团,则是少了一个堪造之器。我是不会批准你离队的,除非你拖枪私逃,那后果你也是清楚的。”

    孟秋心中顿时一阵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唐春秋说“难得你敢于在我面前掏心掏肺。像你这样家庭遭遇的,何止千万,处理起来谈何容易?但是,这件事情我既然知道了,也不能坐视不管。你的家乡离这儿远吗?”

    孟秋回答“就在宿阳柳树镇,一山之隔,一天路程。”

    “哦?”唐春秋说“国军一七八团在宿阳一带活动,团长冯可刚与我有同窗之谊,我捎个信给冯团长,请他尽快调查处理,惩治败类,安顿好家人。你看如何?”

    孟秋心里一热,他是遇到了好长官啊,设身处地为下属着想,这还是他第一次遇见。感动之下,他差一点又把计划逃跑并差一点向团长开枪的事情说出来,但是隐忍一下,还是把话咽下了,说“长官如此体恤,咱这个小排长还有什么话说,效命长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唐春秋说“从下级军官和士兵介绍的情况看,你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军官,爱兵善战;从你跟我的谈话看,也有识地和勇气,是个好苗子。我打算提升你为特务连长,你看如何?”

    孟秋立正回答“咱将尽终职守,直至生命最后一息。”

    唐春秋说“你的任务不仅仅是要带好一个特务连纵横战场,还有一些内部工作需要你做。等你情况熟悉之后,我再慢慢交代。”

    孟秋目光炯炯,向唐春秋行注目礼。唐春秋又说“以后别一口一个‘咱’,太侉了。再说官当大了,老说侉话,下级听不懂。”

    孟秋说“咱我慢慢改。”

    孟秋被任命为特务连长,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因为按照老规矩,在一二五团,凡是从排长升为连长的,团里没有根基是不行的,就是有了根基,不送银子也是不行的。而这个孟秋,一直是政督员邡逍密切注意的思想左倾分子,是仅次于三营营长严楚汉的第二号危险人物。如果不是有什么秘密的特殊背景的话,根本是不可能重用的。既然不是祝道可的体系,也不是林用树的体系,那就只能理解为唐春秋的体系了。如此,祝道可和林用树就得掂量掂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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