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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你于何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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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经过食堂、教学楼、小花园,空无一人。路过开水房,我拧开龙头,早已由滚烫变得温和的昨天的热水,花花地流过我冰凉的双手,那声音大得像整所学院的学生从我身边跑过。不知那个女孩怎么样了,我忍不住想再跟她说说话,舌尖已有些发僵。她大概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孤独和寒意回去睡觉了。有谁能忍受得了这种煎熬?连盗贼都不会在此时出没。

    我插着兜在自己的工作范围里毫无意义地巡视,安全得不见半条影子。最后顺着碎石小路向操场走去。我知道不会有人打操场的主意,那儿除了几个篮球架子、足球门外荒凉至极。但反正上哪儿都是一样。

    还没迈进操场门,我就隐约听见有人说话,杨树叶在风里的放肆高歌使我听不真切。快步走进去,空旷旷的黄土操场迎面向我扑来,那个声音也骤然放大了。

    “喂!你——勇敢点儿!别畏畏缩缩的!黑夜都熬得过去,白天难道还不行吗?”

    我吓了一跳,这是在告诫我么?循声找去,我的眼睛很快捕捉到那个女孩的身影。她在看台的最高一层走来走去,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你——看,天就要亮了!太阳,就要出来了!”

    “嗳,怎么了?”我向她挥手。但她毫不理会,脸冲着一个方向高傲地扬起。我沿着看台边上的石阶迈上,那只酒瓶居然还在,已经空了,上面插着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此时望过去,她的身影略显单薄。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我转过身,顺着她目视的方向望去,并无他人,只有一大片开阔的天空。

    “你可别又忘记,你可”她原本背向我大步走着教训自己,走到尽头转身折回,突然看见了我,声音便在一瞬间消失了,只缓缓露出了个羞怯的微笑。

    她咬了咬嘴唇,朝我走过来,大概是酒的热力已经退去,她的脸庞显得异常苍白,不像夜里那样充满生气。走到跟前我才看见,她耳朵里塞着耳塞。“听什么呢?”我指指耳朵大声问,怕她仍听不见。她歪头把耳塞摘下来,上前一步塞入我耳中。雄浑的交响乐立即充斥了整个世界。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血液在骨骼中苏苏流过。

    “是什么?”我怕自己再听下去也会抑制不住地大喊大叫,摘下耳塞还给她。

    “柴科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

    天哪,这个姑娘竟然凌晨四点跑到操场来听什么柴科夫斯基!我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她像安慰我似地说“天马上就要亮了。”

    “你在怕什么?”我坐在台阶上,看着酒瓶里晃来晃去的杨树叶子。

    “谁说我在害怕?”她笑笑,嘴唇却哆嗦了一下。

    “——我看见的。你怕得簌簌发抖。你不知所措,大喊大叫。为什么不回去、回到温暖的被窝里好好睡上一觉?”

    她倨傲地把头一扭“用不着你管!我不回去睡觉,是因为我是个‘夜不归宿者’,就像你是个‘巡夜的’一样。你要把我遣送回去,我偏不让你把我遣送回去,这就是咱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除此之外,你我毫无关系!其实,人和人之间本来也就是毫无关系的。”

    “谁说的?人总会与周围联着千丝万缕,父母啊,朋友啊,兄弟姐妹啊,丈夫妻子啊什么的。”

    “你结婚了?”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我这副样子像是结婚了?”

    “那你有心上人?”

    我又闻到了雨后空气中散发的泥土气息,那是盛产钞票、噪音、交通堵塞的北京久违了的气息。幸福吗?谁隐匿在空气里问。有什么不幸福呢?但我还是选择了离开,即使每走一步都仿佛距离所有人更遥远。她怎么样了现在?也许,还在那里;也许不在了。也许,早已嫁人了;也许我终于摇了摇头,狠心地说“不,我没心上人。”

    杨树叶越唱越起劲,女孩双手抱住赤裸的胳膊蹲了下去。“你说,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冷酷呢?”她轻轻地说,盯着酒瓶,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似乎想了好久。

    “——你说谁?”一线凉风顺着我的气管往内脏里吹。

    她笑了“每一个人哪!也包括我,跟你。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怎么比和这只酒瓶、这片叶子还遥远?”

    “我说,你呢?你有心上人吗?”

    她沉默不语,我也就不再追问。过了好一会儿,她突地站起身子,指着远处大声说“你看那儿!看见了吗?”

    “看什么?那片工地吗?”我跟着站起。

    “就在那工地上——看见了么?”

    远处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请。那片工地满目创痍,遍地黄沙,实在瞧不出有什么好看。我瞪大了眼睛却仍是一片迷茫。“好像,除了一棵树,什么也没有啊。”

    她却兴奋地叫起来“就是那棵树!你看见它了!矗立在那片工地上。整座沙漠,就只有这么一棵树,最后一棵树你看,它挺拔、高傲、不可比拟。每次风一过,浓艳的枝叶就悠扬地起舞”

    “可是,过不了多久,它也会被砍倒,就像所有别的树一样。”我冷冷地说。

    她一愣,又坚决地说“不,它永远不会倒下!那是我的树!我多么想站在树下等待我心爱的人,看他穿过风雨、穿过阳光、穿过所有对我毫无意义的人,向我飞奔而来可是,他却没来。他——已经死了。”

    “什么?”我一惊“他”

    她转过头来忧伤地望着我,突然乐了“我骗你哪!他还没出生呢!”她像个爱捉弄人的淘气鬼似地咯咯乐着,我一时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应该生气,就在那里发起呆来。过了一会儿,她止住笑,自言自语地说“他还没出生,他已经死去;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也可能谁都不是;他可能,就是你谁又说这不可能呢?”她认真地看着我。

    “你忘了,我跟你也只不过是陌生人。你是个‘夜不归宿者’,我是个‘巡夜的’,仅此而已。”

    “你可真冷酷。”她耸耸肩膀“冷酷得让我想起一个人。挺拔、高傲、不可比拟。他穿过风雨、穿过阳光、穿过所有对我毫无意义的人,向我飞奔而来。我双手背在身后,死死抠住树干,生怕自己尖叫出来。他越跑越近,脸上的表情已清晰可见。我身上每个毛孔都在收缩、都在注视着他。他向我跑来、跑来、跑来”她紧盯着我的眼睛越说越快,却猛地戛然而止。我禁不住问“那,然后呢?”“然后?”她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说“他从我的身旁擦肩而过。原来,他也不过是个陌生人,投向另一个女孩子的怀抱。”

    我眼前浮现出她痛苦万分、泪流满面的样子。谁知她接着说道“我望着他,不知怎么的,竟笑了起来。于是,他也报之以微笑。”

    “你原谅他了?”

    “我可没这么善良。我向他微笑,显出天真、轻快的模样,可我的心却比北极还要遥远,而他被这表象的甜美迷惑了,挣脱了爱人的怀抱,向我伸出坚实的手臂。”

    “哦,你就这样从情敌手中夺走了他?你终于得到了心爱的人”

    “你忘了,他也不过是个陌生人。”她打断我说“谁说的来着,‘人们受到伤害往往源于误解’。就像当初我误解了他一样,他也误解了我的微笑和话语。我比以前笑得更甜蜜,唱得更欢快,我同每一个向我注目的男孩共舞,听他们重复着单调的笑话,然后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但就是对他的那只手臂视而不见。我凑近男孩们的耳朵轻轻说着温柔的话儿,我在他们中间周旋,却唯独忽视那只正逐渐枯萎的手臂。是的,它渐渐失去了光泽和弹性,不再坚实有力,正像那位被他抛弃、已经变得又老又丑的姑娘一样,在慢慢地衰老。我不被察觉地欣赏他那倍受摧残的脸庞,倾听那心脏痛苦的跳动,从中吮吸着巨大的快乐”

    我目瞪口呆地听她不断吐出这些恶毒的话,几乎无法相信,这就是在夜色最浓重的时候跟我分享一瓶啤酒的女孩,心中翻涌的与其说是反感,更不如说是某种莫名其妙的疼痛。我渐渐进入角色,幻化成那被她笑容迷惑的少年,目睹她与旁人调情,而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则忍受着折磨。

    “干嘛这样瞧着我?”她终于停下不说,瞪眼问我。

    我抓住她的肩膀,厉声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这个冷酷无情的家伙!”

    “我就是这么冷酷,跟你一样的冷酷!”她尖叫着挣脱出我的控制,缓缓蹲下身子缩成一团“谁都是这样,都这样我们只看到自己,即使从别人的眼睛里也是这样风又刮起来了,又来了。”

    我俯视着她小猫一样弓起的背脊,把长袖外衣脱下来,默默披在她身上。她扬起脸,仿佛不胜疲倦“我讲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吓着你了吧,连我自己都给骇住了。”

    “你究竟是谁?”我望着她,心中一片迷茫,是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酗酒者、说谎能手,还是个纯洁而富于幻想的孩子?或者,只是随便某个刚失恋的姑娘,闲得没事儿四处转转?

    “这很重要吗?”她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你看,天马上马上就要亮了,马上就亮了。我也得走了,趁着天还没完全褪色。”她温柔地给我披上外衣,拎起地上的空酒瓶,把插在瓶口的那片树叶塞给我“我走了,‘巡夜的’,以后,我会”她转身沿着台阶跑走了,酒瓶玻璃的绿色连同她的声音逐渐模糊。我追着跑了两步,旋即站住。太阳挣脱了层云的阻拦,终于探出小小的圆脑袋,注视着最后一块儿夜色的隐没。这一瞬间到来得无声无息,却又包含了所有声音。于是我那声“嗳,等等”在喉咙中突的哑然,就算叫住了她,又要说些什么呢?

    回到宿舍,小马含糊地说了一句“等会儿,我这就起”就又翻过身睡着了。我倒在硬板床上,疲惫和困意随即如阳光般滚滚压来。

    我曾经以为那少女以及整个夜晚都是自己的幻觉,但那片早已干枯的树叶却是真实存在的。此后每次巡夜我都更加仔细,不时抓到一些情侣或搭帮结伙的男生,小偷之流的也不是没有,但再也没有见到她。只是某一天中午,我从床上被硬拉起来给值班室搬东西,迷迷糊糊地走在喧嚣的校园里,几个女学生从我对面经过,有说有笑,其中一个胸前垂着两条辫子。我撑着沉重的眼睑想看清楚,可白花花的日头却异常耀眼地在眼前摇晃。

    是她么,也许;又或许不是。我对她简直一无所知,连对她面容的记忆都快保留不住了。她可能是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酗酒者、说谎能手,或是个纯洁而富于幻想的孩子。又或者,只是随便某个刚失恋的姑娘,闲得没事儿四处转转这其实对我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在某个空洞寂静的夜里,我们坐在一起喝啤酒,对着悄悄流下的月光,说一些不会在大白天跟别人说的疯话。那时候,我们是如此贴近——我向她奔去,她在树下等候,我们相互了解、相互关怀,即使只那么一个夜里。那么现在呢?我确知我们都不是孤单一人,她就在什么地方,我知道,她也是这白日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一样。

    我经常爬到操场看台的最高处去看她的树。在寒冬的冷酷中,它被扒光了衣裳,赤裸裸地站在那儿,每一阵风过,不再舒展着身躯悠然起舞,而是挥动嶙峋的手臂拼命抵挡。然而,它仍旧挺拔、高傲、不可比拟,在旷古的空间里。它终究会被砍倒吗?我渐渐不再那么肯定,我终究会被剁去双脚吗?

    我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点燃一根烟,看它在无边的黑夜中,固执地坚守那一星热烈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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