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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撑一支长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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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盯着它看,会有一刹那的迷醉,以为是康河底的水妖正伸出纤纤皓腕,诱人纵身跃入水中。

    徐志摩曾渴求作康河里的一条水草,在我看来,作康河里的一只水鸟也许更有福分。它们以一方蓝天为宇,以一泓绿水为席,更以一个个为寻梦而来的青年为友,曾有一位学长以康河鸭自喻,想必深得其中真味。康河里的水鸟自有它们的尊严,一点儿没有别处鸟儿们的羞怯,傲慢地如在自家游廊上漫步,有时倒要迎面而来的船为之让路。我们掏出面包向它们献媚,它们果然簇拥到船边。开始倒还斯文地躬身从水中衔起碎面包,如深闺千金般垂下眼帘,抿住嘴唇慢慢咀嚼。不一会儿大个子的野鹅便按耐不住狂态了,几次从我们手中抢去大块的食物,一只窈窕白皙的天鹅甚至探出长颈,扇动双翅,几欲跳上船来夺食。所有的飞禽走兽,甚至人类,都要艳慕康河里的水鸟了吧。它们是真正享有自由和平等的生物。没有人侵犯它们生存和享乐的权利,所以它们的脑海里没有“危险”、“怀疑”、“恐惧”这些字眼,在它们眼中我们除了模样怪异,和它们也没有本质的分别。想真正地理解剑桥,理解康河里的水鸟是起点。

    坐在船上看风景是花几镑钱就可达成的小境界,站上船尾撑船才是非剑桥人莫能的大境界。无数次想像徐志摩独立船头,手持长篙,一面撑船一面低低吟诗的模样,直到自己拿起那根木棍才发现,这并不是件轻松的事。实木做的长篙很重,加上水的阻力,就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要运用这种力量笔直地推动船前行,绝非轻而易举。幸而同行的一位学长是个中高手,主动传授撑船要诀。长篙应当贴住船舷偏后,成90度角,手略松开,篙便直入水中,触到河床的黏土。此时手再用上力道,借长篙撑住河床之力,助船前行。听起来是很简单的道理,看他示范也是潇洒自如,丝毫不见难度。但当我站上船尾,比众人高出一大截,放眼四周皆无可供支撑保护的屏障,只有手中一秆沉甸甸的木棍,心里立时便着慌了。脑中只想着决不能掉下水去,双脚死命抠着船板,双手紧紧抓着长篙,哪里顾得上欣赏两岸风景,更不要说是想些离愁别绪,诗词俳句了。学长的撑船要诀犹在耳畔,可我却怎么也不能让长篙笔直地插入河床,总是刚一触及便顺着水的浮力向后划去,根本没借到多少供船前行的力道。不过由于河水本身的流动性,以及其他船只来往兴起波澜的余力,我们的船倒也还能缓缓向前。

    第一次撑船最大的收获是学会了调整方向,若想让船向左便轻轻让长篙在水中往左摆,反之亦然。摆度越大,船偏转的角度也就越大。只是虽然懂得了调整方向,怎样控制住这调整好的方向却是更大的学问,不单是我这样的初学者,即使已有几次撑船经验的人也很难让船不偏不倚地顺流直下。第一次的撑船经历给我留下了如中学时学期初上完第一堂体育课般的感觉。翌日一觉醒来,便发觉腰酸背痛,尤其是两条胳膊,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这种狼狈的状况一直持续了数日。其间我碰巧重读徐志摩,发现原来他也并不精于此术,每每在河上左支右撑地跌撞,还曾遭船家奚落。

    后来几周剑桥的天气一直不好,忽而阴雨连绵,忽而大风呼啸,有一日竟还落了冰雹。终于盼到风和日丽,我们几人便再耐不住性子,又急急奔去租船。第二次试手,感觉比头一次好了些,能够战战兢兢地把船勉强撑向前去了。但仍是掌握不好方向,不能直行,只有不断把长篙横拖到水中左右摆动,仿佛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想来模样十分滑稽。而且长篙之重,只撑一会儿便精疲力尽,需要找人接手。却见学长乘风破浪般地疾行一两里水路也仍是神采飞扬,谈笑风生,不禁暗暗折服。其实单从撑船上,就可洞见剑桥举重若轻的风骨。明明是极艰难的事,却并不显其艰难,世人只见其潇洒的风姿,却不知背后积淀的深厚功底,一如所有凝重的思考在这里都不凸现其厚重的本质,转而以一种恬淡的优雅呈现出来。

    大家的撑船技术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兴致大增,谁知回来的路上便出了事。一位朋友撑过数学桥后,突然和从后面赶上来的另一条船撞到了一起,船身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站在船尾的他失去平衡,忙伏下身子,慌乱中抓住对方的船栏。水的波动使两条船很快就分离开去,然而他的双手没从对方船上松开,双脚却仍在我们这边的船上,身子便悬在水上。离他较近的另两个男孩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拉住他的脚还是把他推到那边船上去。微一迟疑,不会游水的他身体就跌进水里,幸亏双手还死死抱住船栏,才没有整个掉进河中。虽然前后不过几分钟,等对方船上的人把他救起时,他的腰部以下已整个湿透了。

    其实之前我们还在讨论撑船落水的事情,都说能在康河的柔波里泡一泡,必定沾上剑桥的灵气,日后能成一代宗师。没想到半个小时之后,就有人“身体力行”了。当时的一幕,的确很是狼狈也颇有些危险,直到学长稳稳把船撑回船坞,大家都还有点儿惊魂未定。但是后来回想,我却莫名地暗暗羡慕起那位朋友来了。大约来剑桥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在寻一个理想主义的梦。然而康河的水虽浅,却流淌了数百年。在她面前,有谁敢妄言寻着了这个梦?我的那位朋友,虽是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却得以全身心地与剑桥的灵魂融为一体,即使不久后便离开,再没有机缘回来,那灵魂也必定渗入他的骨血,终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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