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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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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离婚,我要离婚,听到没有?你这个废物男人,既然不能给女人幸福,为什么要结婚?”

    出租车里,苏真婵朝姜冠耘吼叫,尖锐的嗓音引得司机频频回头。

    对于她的愤懑嘶叫,冠耘司空见惯,不带半分反应,低头,他认真看华计算机里的档案。

    结婚后,他和苏真婵到美国发展牧场与度假农庄相结合的观光产业,五年来,他们之间吵吵闹闹,战争反复上场,苏真婵演足他希望在小书身上出现的歇斯底里,可是他却不耐烦欣赏。

    这些年,他勤于工作,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飞云牧场在美国设立,现在澳洲政府也在向他招手,希望他过去实地考察,确立合作关系。

    可是揉揉眉心,他累了,只想回台湾,回到他的第一个飞云牧场,坐在菩提树下,好好休息。

    菩提树,飞云牧场有两棵,一棵靠近厨房,一棵在员工宿舍里;一棵绿意盎然,一棵五彩缤纷。缤纷的菩提树下,相恋男女相依,那个房间他保留下来,员工宿舍改建时,也没有动过。

    壁耘不准任何人进入,那里是他的秘密屋,每次回到台湾,他便独自进入屋内,不接受干扰

    “不准你看计算机,工作、工作、工作,你满脑子只有工作吗?有没有我啊!我说要留在美国,为什么非要把我带回来?”

    啪地一声,苏真婵猛然关上他的计算机,强迫他正视自己。

    “你要我把话挑明说?”冷冷地,他抬眉问。

    突地,他觉得身旁女人陌生,陌生的眉眼鼻耳、陌生的表情,同床异梦多年,他发现自己从未认真看过她。

    “说就说,我怕你吗?”

    耸耸肩,完美的胸线矗在眼前,她确是有本钱吸引男人,比起小书瘦伶伶的身材,只有一张脸,教人爱怜。

    “牧场的员工说,要是我不把你带走,要酝酿全体大罢工。”

    他说的是事实,除开苏真婵的麻烦难相处外,她和牧场里许多男人都搞上关系,没结婚的也就罢了,偏偏弄上有妇之夫的经理级人物,让他对对方的妻子难交代。

    他从不在这方面约束苏真婵,如同她时时挂在口中的他给不了她“幸福”自然没权利管束她去寻找幸福。

    “哼!他们就是怕管,有哪家老板不用管理下属?”

    苏真婵以为自己瞒得滴水不透,没料到对于她的私生活,冠耘了若指事。

    “我的员工自律性很高。”

    “才怪,那个玛莉整天用一双媚眼勾引男人,哪有心情工作?还有你的秘书林旋雅,谁晓得她的工作是钓老板还是当秘书?我倒觉得她长得有几分像小书,说实话,你是不是假公济私?”

    壁耘不想搭理她,的确,当时从若干应征者当中挑选林旋雅,多少和她的容貌有关,但一段日子相处后发觉,她是个工作能力强、自信满满的女人,和小书截然不同,他无法在她身上“假公济私”

    “不想理我?真怀疑,你娶我就为了把我晾在旁边吗?既然你要把我晾着,把我晾在美国不也一样?我不管,我一定要去美国,不然我们马上离婚。”她正和美国营业部的经理谈恋爱,谈得火热。

    壁耘瞄她一眼,他从不去约束苏真婵的嚣张跋扈,任由她放荡、任由她无理取闹,就当是惩罚吧!是他选择她,后果自己承担。

    “我说话,你听见没?”

    车子进入牧场,熟悉景物回到眼前,这次回来冠耘没通知任何人,连随行秘书也没带,回国,单纯为休息。

    岸钱,下车,不理会身后叫嚣的苏真婵,他走到昔日小屋前,取出钥匙,打开,进屋,锁门,转身,菩提树耸立眼前。

    离开台湾时,他在这棵树上“摘”下一片红色叶子,存入皮夹内,这些年贴身相伴,每每情绪翻涌,取出叶子,思念

    她说她爱他,她说她受罚,她说请你记得我。

    午夜梦回,这句话在他耳畔轻响。

    小书成功了,他记得她五官长相,清楚分明,他没有太多她的照片,唯一一张,是他收养她时,为办理正间,去照相馆拍的两吋证件照。照片中,十六岁的女孩,双眼黑白分明,惊惶的眸子里,带着对未来的恐惧。

    他不晓得她怎么能在他的严苛下成长,不晓得她怎能无条件爱恋他那么深切。

    她说要他看清楚,她和文沛铃是不相同的两个人。

    她们的确不同,她跟了他三年,没拿到半分好处,他甚至小气到连个礼物都没送过她,就是工作薪资,她也比别人低一级。

    她始终在付出,一直一直,在小书离开他房间那天,他还在想,要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不论你像不像你母亲,我都决定进行婚礼”

    可是,她居然走了,不辞不送。

    他的婚礼没惩罚到小书,却重重地惩罚了他自己,是终身监禁,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将小书的画拿去裱褙,他的背影、孤寂的女孩、日落菩提、天真婴儿,一张张、一幅幅,全写满她的心路历程。

    终于,他认清她的爱;终于,他正视自己的感情。五年来,思念将他的爱蒸得浓烈,可惜爱情已远离,他没有后悔余地

    她还好吧?终于找到一个肯为她买下戒指的男人嫁了吧?也好,二十几年的悲凉日子结束,平顺幸福开始。

    门板上的敲叩声惊扰思潮,冠耘的浓眉往上竖,敲门声停下几秒,再续叩两声。

    那不是苏真婵,他确定,如果是她,她会拿门板当鼓擂打。

    走近,开门。

    门外站的是渟渟亚丰的妻子。

    小题嫁到台北去,季扬带幼幼回北部接手世新,留下来的只有亚丰,渟渟曾是个连钞票都认不清,只会刷卡的富家千金,没人想过她能适应垦丁这块乡下土地,足见爱情力量之伟大。

    “大哥,吴伯伯说你和大嫂回来了。”渟渟开口。

    “亚丰呢?”

    “第二家证券公司开幕,他去台北剪彩,不准我跟,他说我肚子里面有小宝宝,累坏了,他要骂死我,不过,他应该快回来了。”渟渟甜甜笑着。

    亚丰的脾气差,也只有这个笨笨的弟媳可以忍受他。

    “恭喜。”

    “恭喜?你是说宝宝吗?对啊,是男生哦!我希望他长得跟亚丰一模一样,我要把他训练成阿诺史瓦辛格,从小就让他练举重。如果你说的恭喜是指证券公司,那就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

    “小题说,他钱越赚越多,我会悔叫夫婿觅封侯,以后要关在家里天天唱闺怨。”

    壁耘微微一哂。“你找我有事?”

    “是有一个秘密,我整整憋三个月了,几次打电话给你,都是大嫂接的,大嫂好凶,我吓死了,赶紧把电话挂掉。小题骂我不应该乱害人、亚丰不准我多管闲事,连幼幼都不赞成我说出去,可是啊可是,我还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绕半天,废话比秘密多。

    不过,她的废话解释了冠耘的疑惑。这阵子,苏真婵常接到无声电话,赖他搞外遇,原来是渟渟的杰作。

    “有什么秘密想告诉我?”

    “可不可以你别告诉亚丰、小题和幼幼,说是我泄露给你的。”

    “好。”

    他答应得爽快,渟渟带着壮士断腕的惨烈表情,踮起脚,攀上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说悄悄话,为怕大腹便便的孕妇摔跤,冠耘的手扶上她的腰。

    “大哥,小题在台北看见小书,她在盲人按摩院工作,生活过得不错,她有一个小男孩念幼儿园,长得跟你很像,我们一致同意,他是你的儿子。

    “小题怕小书认出她,告诉小书说她是傅太太。对了,我们合资开一家按摩院,重金礼聘小书进去里面工作。小题说她变得更漂亮了,虽然眼睛看不见,喜欢她的男人不少”

    她看不见?为什么?怎么弄的?为什么她会到盲人按摩院工作?孩子?一个像他的男孩子?渟渟的秘密震撼了他的知觉,他的世界顿时天翻地覆,疑问在他心底酝酿酦酵。

    她离开牧场后发生什么事情?他以为她已经得到幸福,为什么、为什么

    “渟渟,你在做什么?”

    亚丰的吼叫声自后面传来,渟渟全身肌肉紧绷,攀在冠耘身上的手瞬地放下,第二秒,眼泪开始狂飙。

    她缓缓转身,梨花带泪地走到丈夫面前认错:“对不起,我把秘密告诉大哥,请你不要生气,我好害怕你生气,害怕得肚子好痛”

    话没说完,她的眼泪已经浇熄丈夫的怒气。搂住她,现行犯认罪,法官只好从轻量刑。

    “好了,不哭,下次不可以多管闲事。”亚丰话说完,渟渟马上破涕而笑,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知道小书的下落,为什么不告诉我?”冠耘拉住亚丰问。

    “告诉你做什么?好让你再次出现,抢走小书得来不易的幸福?”这回,所有兄弟姐妹决定联手,维护小书的幸福。

    “你怎么知道我会抢走她的幸福?因为你们心知肚明孩子是我的,就认定我会自私地将孩子带走?”冠耘又问。

    “孩子是小书的,与你无关,至于你的问题,我必须回答你,是的,我们的确这样认定,因为对小书,你的表现自私到我们无法认同。”

    “我和小书的问题不该由你们来决定。”

    “大哥,人是经验的动物,你和小书之间,没有过任何一次经验,能让我们支持你,所以,我们认为她有权留住孩子。”一个盲人养大孩子,需要多少勇气毅力?他们绝不让大哥的出现,将一切破坏殆尽。

    “你们全数投票站到她那一边?”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爱她,只想伤害她。”

    亚丰的话让冠耘全身一颤,原来,他表现得比自己以为的更残忍,苦笑全是他自找。气丧,他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对不起,我什么消息都不提供。”扶过渟渟,亚丰迅速离开。

    “你们都错了。”冠耘自语。

    五年时间足够他认清自己的感觉,也足够让他算清楚,无聊的自傲自尊让他失去多少珍贵。

    如果小书过得平顺快乐也就罢了,他会衷心给予祝福;但她并不,上苍再次把机会交到他手上,他没道理不把握。

    是的,这回他要赢回她,赢回两人的幸福。

    风吹,菩提叶沙沙响起,他们的爱情,出现正向响应。

    -----

    听说黄花风铃木开花时期,满树金黄,风一吹,瓣瓣鲜嫩落地,点缀满地主目春。

    小书已经很久没见过颜色,中学的美术老师说过,她是色彩精灵,总能调配出最美丽的色泽。

    可惜,她是赌运奇差的赌徒,花了八年,她赌输爱情,而短短十个月,她赌掉她的视力。幸好,这回她作了足够准备,为了孩子,她不能再出现半分闪失。

    走出牧场,她一路到北部,以为离得远远的,便不再怀念。

    找到住处后,她戴起墨镜,逼自己适应失去光明,她报名盲人按摩,要在最短时间内学会一项谋生技艺。怀孕七个月时,她正式失明。

    也许她面容姣好,也许她手艺精巧,总之,找她按摩的顾客很多,生活不至匮乏。

    另一方面,纪耕是个很乖的男孩子,他既敏感又聪明,从小他就比同龄孩子来得安静,所以熟识的老顾客,不介意她把孩子带在身旁工作。

    这两个月,小书的生活更形改善,熟客傅太太新开一家按摩院,雇用了她,傅太太给的钟点比原先那家高两成,这对小书来说,是好事一件。

    四点,小书拄起手杖,走着两个月来早已熟悉的路径,她要去接纪耕。

    暗太太替纪耕找到附近一家有名的贵族幼儿园,透过傅太太的关系,纪耕和她的儿子小予成为同班同学。

    才上学几天,纪耕就能拿着卡片告诉妈妈,他认得不少中文字,小书发誓,要赚够钱,让纪耕将她无缘念的书念齐。

    “姜纪耕、姜纪耕小朋友,妈妈来了,请到校门口。”远远的,拿着麦克风的年轻老师唤人。

    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小书习惯性扬起笑意。

    她可以想象纪耕的快乐,他正从沙坑里爬出来吧!抖落一身沙,抓起书包,奔向母亲;或者,他正快速溜下滑梯,存了满肚子的话,准备告诉妈咪。

    “小桦老师好。”

    “姜妈妈,你怎么知道是我?”老师诧异。

    “我认得你的声音,甜甜的,老师,你很年轻吧!”

    这些年,她学得最多的是与人应对,她懂得夸奖、懂得把话说完美,而且,讽刺的是,她居然是在眼睛看不见后,才感受到被人尊重。

    “姜妈妈真会说话,慧慧老师爱死你们家纪耕,走到哪边都带着,四处跟人家炫耀,说纪耕是她的得意门生。”

    “谢谢老师对纪耕的疼爱,我眼睛不方便,没办法教他太多功课,要仰赖老师们多帮忙。”

    “放心,我们会的。”

    和小桦老师交谈问,纪耕已冲到门口,他抱住妈妈说:“妈咪,嘴巴打开。”

    小书照做,甜甜的糖果蜜了她的心。

    “怎么有糖?”

    “慧慧老师给的,我认识了五张字卡。”

    “你好棒!可是,糖被妈咪吃掉,纪耕怎么办?”小书问。

    “我口袋还有啊!”才四岁,他就懂得对母亲说谎。低头翻翻口袋,他假装掏出糖、郑重地揉揉旧糖果纸,假装打开糖,然后假装含进嘴里。

    这幕落入老师眼里,忍不住鼻酸泛滥,这种孩子,谁舍得不疼不爱?

    “好了,妈咪要工作,跟小桦老师说再见,我们回去,好不?”

    纪耕照做,他向老师比了个噤声动作,然后挥挥手。

    “不可以,要抱抱才可以说再见哦!”小桦老师蹲下身,把纪耕搂在怀里,伸手,几颗糖果送进纪耕口袋,同样地,对他做个噤声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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