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沿汾河北岸向东伸展,二十五里是蒲州的河津县;再往东五十里是绛州的稷山城。
入暮时分,他们到达河津东面十余里的大黄村投宿。
这里是薛仁贵的故里。他们在村西的射雁滩,发现三名骑士超越而过,并未介意,还以为是千里追风暗中派来接应的人。天一黑,天候变了,大雨如注,全村死寂。
住处靠近薛仁贵祠,那是一家狭隘的农舍,三个人和衣挤在柴房中,听雨声久久不能成寐。
“婷婷,你这半天心事重重,眉宇间有隐忧,在想些什么?”
林彦轻拍身旁的婷婷柔声问:“告诉我,我愿为你分担痛苦、恐惧、快乐,和忧愁。婷婷”
“大彦哥,我我的心好乱。”婷婷偎近他,将他的手紧紧地抱在怀中:
“我我好害怕。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发现我天哪我该怎么说呢?”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不好启齿呢?”他抚摸着婷婷凉冰冰的粉颊:“你不信任我吗?是不是为了你爹娘的事烦心?
我向你保证,我会专诚将你送回家。哦!婷婷,你的家到底在何处?”
“你你最好是不知道。”婷婷将他的手掌紧贴在腮边,脸颊润湿阴冷:“彦哥,我多么希望带你去见我爹娘,可是,我我不能,我”
“婷婷,为什么不能?难道说,你爹娘对我有成见?或者”
“彦哥,求你不要说了。”婷婷幽幽地说:“请告诉我,如果我请求你立即远走高飞,带我回你的江南故乡,从此不再在江湖闯荡,远离刀光剑影血腥,你能答应吗?”
“这婷婷,恕我,我”他讷讷地说。
“为了我,也不能答应吗?”婷婷激情地抱住他问。
“恕我,婷婷。”他艰难地措辞:“我投师学艺,不是为了在故乡享隐世之福的。假使我把亲命师训丢在脑后”
“彦哥,我想我的希望落空了,我”
“婷婷”他挣扎般抵唤,想摆脱心灵的重荷。
“一场春梦了无痕”婷婷凄楚地低吟。
龙姑娘睡在外侧,突然挺身而起悚然低叫:“糟!我忘了出去警戒”
林彦突然一跃而起,抓起枕畔的冷虹剑低叫道:“唉声!
来了不速之客,你们慢一点出去。”
屋外风雨交加,听觉大受影响,但他仍然听到了异样的声音,豹似的窜出半掩的房门。
“砰”一声大震,厨房的后门被风吹开了,天宇中电光一闪,耀目的光华中他看到人影乱晃,黑影疾射而至。
“打!”他叱声似沉雷,暗器出手。
在殷雷狂震中,他冲入风雨抢出后院,鱼跃而前,手触地立即侧滚两匝,滚至墙根倏然上升,侧滚登上院墙头,方徐徐挺身站起。不少暗器射在他先前着地的地方,两具尸体躺在院角。四个黑影已越墙而遁,匆匆撤退。
“追!”这是他第一个念头。
村西是射雁滩,也叫红蓼滩,高大的柳树绵亘数里,宽.有两里的河滩杂草丛生,河心还有两座小洲。追出村,人影四散。他不愿穷追,黑夜风雨中敌我不明易遭暗算,他在一株巨柳下止步,扭头一看,两位姑娘正冒雨赶来了。
“退回去”他叫,蓦地转身剑发绝招怒海沉舟,一声惨号,两个高大的人影翻腾着摔倒在丈外。
“狂澜十二式的绝招怒海沉舟,大家小心。”有人在黑暗中怪叫,人影逐渐合围。
“闪开!”另一个怒吼。他一听语音厮熟,骇然一震,身形暴起飞退两丈,半空中折向,巧妙地绕树疾转,手一扳柳枝,在闪光和火焰中重新回头凌空下搏。
是姓翟的金刚降魔作喷出的火流耀目生花,除了火看不见其他景物,没料到林彦竟能在仓卒间暴退,更没料到他的轻功神化得利用树枝反弹回到原处上空,如怒龙般凌空下搏,剑过无声,脑袋被冷虹剑剖成两半。
林彦也势尽落地。暴雨熄不了烈焰,火光下无所遁形,一把斩马刀与一把屠锤,已在他飘降时同时攻到,他已无法收把自保。
婷婷在生死关头恰好赶到,一声娇叱,一剑刺入使屠锤的神力天王心坎,同时身形左射,一脚偏踢了长兵刃斩马刀。
刀掠过林彦的顶门,吓了他一大跳。
“婷婷,谢谢你。”他叫,剑飞扑河岸的人丛,左手连挥,飞钱在暴雨中先一步取敌。
“铮!”他身后的婷婷被使用斩马刀的人缠住了。
冲来的人甚多,来势如潮,有几个人被飞钱击中,但依然有不少人逢拥而至。
他火速后退,大吼一声,一剑把使用斩马刀的人欲翻,向婷婷急叫:“敌众我寡,黑夜中危险,走!”
夜黑如墨,暴雨倾盆,袭击他们的人也不敢穷追,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马匹丢掉了,他们只好靠两条腿赶路。
破晓时分追兵到达稷山城,一部分走狗马不停蹄向绛州赶,一部分留在县城,并大索四郊,追查林彦三人的行踪。知县大人被陕西钦差府的文书压住了,不敢过问这些钦差府兼陕西镇守使护军的事。
毒龙料定林彦去了坐骑,脚程快不了,人地生疏不敢走大道,走小路脚程更慢,不可能超越稷山,因此留下来派人穷搜四郊。城南是汾河,把守住汾河浮桥无法飞渡。林彦可能从城北郊建城而走,所以将重点放在城北,亲自带人驻扎在城北郊的仁义村,坐骑不卸鞍,随时可以出动,准备十分周到。
辰牌已过,毫无消息。
马队来自县城,王九功带了十八名随从,驰入仁义村的祠堂,这儿是毒龙的临时指挥所。
几个走狗将副统领迎入,已感到气氛有点不寻常。毒龙正在召集首脑人物,在供堂中计议,看到了王九功,离座含笑招呼:“副统领辛苦了,你来得正好,我这里正感到人手不够分配。请坐。”
王九功阴沉沉地走近,皮笑肉不笑地说:“统领追得好快,但不知可有消息?”
“别提了。”毒龙气冲斗牛,狠狠地拍案发牢骚:“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本座手下这些饭桶真会把人给气死。昨天傍晚才把渡船修好,冒险派一些人过河,临行前千交待万吩咐,要他们赶到前面去布下埋伏。真他娘的见了鬼了,他们一到大黄村,便接到眼线的消息,竟然贪功心切,不自量力冒失地发起袭击,刚接近便被小狗发现了,一击即走逃了个无影无踪,你看气人不气人?”
“他们还是三个人?”王九功问,眼神阴暗不定。
“不错,还是三个人。”
“统领所派的那位姑娘贵姓呀?”
毒龙一怔,惑然间:“副统领,你说什么?”
王九功冷冷一笑说:“我说统领派在他身边的那位穿绿装的年轻女人。”
“哦!副统领,你记错了吧?据本座所知,那位巫山神女陈凤,该是你派去的。”毒龙盯着王九功冷笑:“这件事本座早就知道了,那根黄竹打狗棍一出现在城隍庙南山酒楼,本座就心里有数啦!”
“统领真的没派有人在他身边?”
“你这些话有何用意?”毒龙怪眼怒睁。
“看看这些东西,你知道是谁的物品?”王九功说,举手一招。
一名爪牙奉上一只布包,放在长案上打开。那是婷婷的包裹遗留物,香囊兰香沁鼻。
毒龙瞥了各物一眼,冷冷地说:“本座从没见过这些东西。”
“不要掩饰了,统领。”王九功大声说:“你派去的这个鬼女人,屠杀了我两位最得力的助手黑白两丧门,你得负完全责任”
“什么?胡说八道!你”“我问你,他是不是萧万里的女儿?”
“萧万里的女儿?”毒龙变色问。
“你想否认?”王九功大声说:“梁公公早就怀疑你与林小狗暗中勾结,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了。”
“你是说,那两泼妇除了龙小贱人之外,另一人是萧万里的女儿?没有错?”毒龙问。
脸上有兴奋的神色,也有强行压抑的愤怒。
“告诉你,上林苑绿苑兰宫不要说人,连一草一木也瞒不了我王九功。”
毒龙狞笑着招来两名黑衣杀星,不再理会王九功,向一名杀星说:“兄弟,辛苦些,你追上寇老五,叫他把人带到老榆沟守株待兔。”
“哦!上次的老地方?他会去?”杀星问。
“不错,他会去的,有人会带他去。”毒龙语气深具自信。
转向另一名杀星说:“你赶到渡口,找到范善昌,要他赶快把老朋友接过河来,马上就走。”
王九功冷冷一笑,阴森林地说:“你那位老朋友来了,他得还我公道,我等他。”
“你少给我捣乱。”毒龙厉声说。“你如果碍手碍脚,不会有好处的。”
“统领在威胁我吗?”
“你心里明白。副统领,你不能怪我,老朋友把人派出去,连我都不知道。你也不能怪他,他也是为你我打算,林小狗如果逃掉了,后果你我心里明白。本座只能说,对贵手下黑白两丧门,本座深感抱歉和遗憾。”
“难道”
“九功兄,冷静些好不好?那丫头如果不有所表现,怎能取信于林小狗?咱们这次千里追踪,始终未能掌握小狗的确实行踪去向。这一来,不啻替咱们指出小狗的坟场所在地,只等咱们去替他覆土,难道你不满意?九功兄,损失三五个人,值得的。”
王九功气消了一半,哼了一声说:“统领,你那位老朋友还在河西?”
毒龙点头说:“他们是另一路,本座也不希望暴露他们的身份,如非必要,不打算动用他们。”
“统领,这里面恐怕另有阴谋。”
“什么阴谋,你是说”
“如果人真是你那位老朋友派出的,那么,他们没有理由仍然留在河西,早该赶到前面等候的鱼儿上钩入网,不错吧?”
“这对呀。晤!似乎有点不对。”毒龙说,粗眉攒聚,不住沉思。
“你也怀疑了?”王九功追问。
“我不喜欢这种扑朔迷离,难以控制的情势。”
“恐怕你那位老朋友不过河来了。”
“备马!”毒龙向手下大叫:“我赶回去看看。”
“你走得开?”
“你暂时替我主持,留心北面的山区。”
“如果你那位老朋友不听范春昌的催请;拒绝过河,怎办?”王九功追问。
“他敢不来?哼!我过河去拖他过来。”毒龙大声说。
毒龙这一走,错过了大好机会。
林彦的脚程,快得出乎毒龙意料之外,当夜大雨中离开了大黄村,虽然丢失了坐骑,三人冒着狂风暴雨,放开脚程急赶。他知道神州三杰在史村等他,恨不得插翅飞往史村。同时,走狗们已经追及,他必须加快赶到前面去,保持安全距离。
五更天,他们越过了稷山城,天竟便到了,小杜村.找到千里追风留在此地的信使,重新获得坐骑,抄捷径改定平阳府的太平县投宿。
南北大官道在平阳至闻喜一段,分为二线,太平一线称西路,曲沃一线称东路,中间隔了一条汾河。史村在东路,位于平阳与曲沃之间的中途站,后来设驿,可知道这座村庄并不小。
史村附近行政区错综复杂,上行有五六座村庄,却分别由三县管辖。北行五六里,第一座小村叫白雁村,村北向右岔出一条小径,通向东北三里外的老榆沟。村东也有一条小径,可通东面的浮山县。
在一位信使的引领下,四匹马在入暮时分到达白雁村,在村东一家农舍前下马,门开处,神州三杰偕同三位健仆迎出,金笔生花呵呵大笑道:“小兄弟,算算你也该来了,辛苦辛苦。”
林彦飞跃下马,上前行礼;替婷婷引见毕,诚恳地说:“三位老哥哥义薄云天,小弟铭感五衷,大德不言谢,小弟心里记得就是。樊老哥,找到我鲁叔了吗?”
三杰的脸色暗下来了。金笔生花强笑道:“小兄弟,旅途劳顿,屋里坐,等会儿再说”
“老哥哥。”林彦抓住了金笔生花的手臂,不幸的预感,像浪潮般向他袭击,嗓音都变了:“请告诉我。”
“告诉他吧,早晚要告诉他的,他有权知道,他不是一个脆弱的、受不起打击的人。”
金萧客黯然地说。
林彦只感到脑门“轰”一声响,随即万籁俱寂,浑身发僵,呼吸似乎有点困难,喉间便被甚么东西堵住了。
“我们来晚了三个月。”金笔生花挟住他怆然地说:“他受伤沉重,身中五处重创,内腑离位,四肢失去活动能力,头部受过打击,一直就昏昏沉沉知觉模糊,拖了将近半年,终于他终于去了。”
“鲁叔”他痛苦地叫。
“我们所住的这一家,主人宋永嘉,他就是将鲁老救回的人,尽心奉养一个濒死的陌生人半年之久,生养死葬,将鲁老视同家人,这份高贵情义感人肺腑,举世难求。小兄弟,你要用子侄礼拜谢他。”
宋永嘉一家五口,是本地朴实的农人,年方四十,一妻两子一女,生活相当清苦,居然对一个垂死的老乞儿伸出同情怜悯之手,奉养半载生养死葬,委实难得。林彦执子侄礼拜见毕,众人在厅堂中就座,问起救虬须丐的经过,不胜呼虚。
据宋永嘉说,他是在一个凄风冷雨的清晨,在北面的老榆沟,一座久废了的沟边小庙旁,发现已重伤垂危的虬须丐,躺在茅草掩盖的干沟里,恻隐之心驱使他不顾危险把老人背回来。此期间,老化子偶或有短期间的清醒,可以让人扶扶着到村前村后散散步。老人家去世后,身上只留下几件随身小物件。
宋永嘉取来一个径尺大的古旧革囊,里面有几锭碎银,火刀火石纸媒管筒,盐包,几块飞蝗石。唯一直钱的东西,是老花子左腕上的六寸宽皮臂套,四排护套钉全是金制的。
臂套证实了老花子的身份。林彦指出臂套是荣叔替虬须丐计制的,因为虬须丐的左臂腕后外侧近阳谷穴处,生了一颗小指头大的血痣。血痣也就是所谓动脉瘤,稍一受伤便会血流不止,而与人交手时,这处部位最易受伤,因此荣叔订制了这具护套给虬须丐防身。
谈及发现老花子的经过,宋永嘉说:“说来也真是巧,去年冬来得早,十月初已经下了两场雪,为了准备岁杪的肉食,必须早日猎些飞禽走兽过冬。这几年风不调雨不顺,一年比一年难过,附近的人,所养的牲口一年比一年少,谁家不是靠飞禽走兽过冬?老榆沟一带,有不少八九斤重的野兔,我在那儿没了不少套兔的陷讲,天不亮就得前往收取猎物,去晚了可就被别人取走啦!那天要不是早一刻发现他老人家,恐怕他就得流尽鲜血死在沟中了。”
“大叔,鲁叔他老人家,生前可曾提及出事的经过吗?”林彦问。
“没有。哥儿,那真是个铁打的,前胸背后五处全是致命的创伤,换药时连哼都没哼一声。问他,他只会摇头。有次我好像听他说了一句清楚的话。”
“什么话?”
“好像是见了鬼啦四个字。”
“见了鬼啦?”林彦沉思自语:“这话有何用意?”
在对面下首闷坐的婷婷脸色苍白,坐立不安。
“大叔,那天晚上附近可曾发现异常的事?”
“没有。”宋永嘉答得很肯定。
“老榆沟附近有人住吗?”
“没有,那一带全是荒野,生长着不尽的榆林,沿沟黄芦密布,走进去不见天日,经常可发现大青狼,平时连胆大的人也不敢接近。西面两里地是大官道,榆林一直沿伸到官道西面的汾河河湾。”
“鲁叔必定是从官道附近,负创逃向老榆沟的。”林彦说:“出事前后,可有大批车马通过?”
“那已经是五六天以后的事了,听说是什么钦差的贡品过境。”
“那就怪了。鲁叔应该是跟着贡品走的,为何先走五六天?
那么,鲁叔的死,与钦差府的走狗无关了。唉!可惜婷婷未能在巫山神女口中间出口供,但那泼妇已招出鲁叔的打狗棍,是王九功交给她的。哼!我会找到狗东西,他必须从实招供。”
林彦咬牙切齿地说。
“彦哥。”婷婷怯怯地说:“鲁叔死在走狗手中是不会错的,杀他的人也是奉命行事,死在鲁叔手下的人也为数可观,你又何必激动憎恨不休呢?那会影响你的情绪的。”
“婷婷,我承认我对此事的态度有点偏激。”他的情绪并未平静下来:“我不是圣贤,我不能原谅那些为名利而卖身投靠的走狗。亲痛仇快,人之常情;鲁叔是荣叔唯一的知己,我为他老人家报仇,并不完全是为了私怨,只有惩罚那些助纣为虐的人,才能阻止那些丧心病狂的人为梁剥皮卖命。从现在起,落在我手中的走狗,杀无赦!”
婷婷打一冷战,倒抽一口凉气,林彦脸上的杀机,令她心中凛凛,悚然而惊。
“我记起来了。”宋永嘉说:“那天晚上,村西胡家的大牛,在河湾与几个泼皮的烹狗,曾经听到路东一带林子里传出可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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