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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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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梅伦”中午没几个客人,酒保在影子里懒洋洋掸着灰,连苍蝇都被干热天气驱赶到桥下,没兴趣骚扰这家夜店。吧台坐着老酒鬼“大副”,蓬松脑袋竖满松针似的银灰发梢,正贪婪吮饮着杯中物。高脚凳让他嶙峋的肩胛像条老狗似的耷拉着,“马丁尼!”酒鬼哑着嗓子直起腰,“双份马丁尼伏特加!”

    角落几名小年轻统一留有稀疏短须,服饰装扮、表情动作皆整齐划一,挑出个代表也就认识了其余的。某个年轻人投来挑衅的顾盼,自以为相当凌厉,实际却像头受惊的动物。脸上写满“等待交配”几个字,饮酒时色厉内荏,仿佛家长的皮带正打算狠抽他一顿。

    绝佳的替死鬼。弗迈尔咬紧唯一完好的臼齿,不动声色地想。

    他年轻时比这些人高明许多,懂得自我伪装,适时表现怯懦或病态的恶毒,以免遭暴力侵害。倒退个十几年,酒吧间暗弱的小隔断向来是“反对派”薪火相传的场所:滥交的诗人,找刺激的纨绔子弟,反社会者,破产的瘾君子,猥亵犯,具备危险政治倾向的无良说客……像任何体制一样,总有些格格不入的异端分子会本能地彼此聚集,加入组织松散的小聚会,在黑暗淫猥的仪式中消解深心里的自卑。

    有缺陷的人憎恶有缺陷的社会,憎恨和恐惧转为强大的推力,迫使他们做出种种愚行。弗迈尔曾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反对派”只是权力者棋子中的一类——王国的边荒地带,合法的征服、杀戮与“民族融合”如火如荼,建立在牺牲者血肉之上,城市的幻象却培养出无病**的一代。“反对派”充斥乖戾情绪,是半驯化的、潜在的替罪羊。等权力者必须释放非正义引发的怒火,他们将成为首批被送上绞架、供暴民泄愤的靶子。杀戮机器永不停歇,或者叫“历史”更恰当?

    弗迈尔咬着臼齿,强迫自己喝一口掺了奎宁水的琴酒。记忆中的痛苦折磨不慌不忙,一幕幕开始重演:密探在667年盛夏的一个深夜找上他。那时“法眼厅”的狗身着黑袍,黑巾蒙面,处刑决绝,冷酷无情。“照顾”他的小头目只关心一件事——弗迈尔曾见过凯恩,王储作乱后逃逸,凯恩已经是国王的头号敌人,密探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突破点。“我的兄弟,”对方打扮得像个牙医,声调抑郁却很动听,“成年人普遍有三十二颗牙齿,我这里仅有一个问题,‘凯恩在哪?’”

    这问题他重复了三十遍,等弗迈尔的牙床变成个柔软破碎、充血多皱的空架子,跟主妇们放鸡蛋的条状纸盒差相仿佛。密探拿琴酒为裸露的神经消毒,还体贴地补好他最后一枚臼齿。“可能有点错怪你了,兄弟,你显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这有个小礼物——替你补好了龋齿,那颗槽牙少说能用十年。”

    这点上他倒没撒谎。弗迈尔再次紧咬住臼齿,三十颗假牙围绕着它,像围绕一丛未曾彻底死去的珊瑚。最令他难以忍受的并非酷刑本身,弗迈尔从深心里咆哮一声,“兄弟,你显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最后的自尊被碾成齑粉,弗迈尔幸存着,作为一个偶然事件的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只是不走运地跟强制力擦肩而过。这次遭遇粉碎了他,构成基本人格的单一架构被仔细分解,却没能重新组装起来。他在心理上已经死亡,压迫,瓦解了他全部的周遭世界。

    “还要一杯吗?”酒保小心翼翼地端着瓶子,问。眼前这人看来谦恭有礼,外表有五十五岁上下,衣冠楚楚,戴一副橡木边框的眼镜,十足的绅士派头……对了,不就是“黄铜剪刀”衣帽店的店主?离这边短短二十分钟车程。“您好像在桥上有家店面,对吧?”

    弗迈尔微笑颔首,露出光洁的满口牙齿。酒保为他斟满琴酒,“让我请您喝一杯,最近城里没什么趣事,酒吧的生意也不景气。”

    弗迈尔饶有兴味地观察对方,酒保和吧台上的“大副”是一对称职的演员,因为过度投入而失去了灵魂。他来“玛丽·梅伦”超过十次,酒保的台词统共只有三句,下面他会说:

    “兴许我该裁一条衬裤?请给我一张您的客户卡片好吧?”

    裁缝弗迈尔欣然应允,将手中悉心折叠的金属片交到对方手中。酒保不再言语,转身到里面房间逗留片刻,像时钟般精确,他将在三分零五秒后回来,然后邀请弗迈尔跟店主详谈。老裁缝对店主的谨慎很是认同,街上遍布嗅探思想的读心者,酒保和“大副”无害的心理活动能提供有效掩护,令酒吧深处的秘密保持安全。两人不过是稍微复杂些的摆设,做过开颅手术后只剩二十四小时的短期记忆力。

    ——弗迈尔,弗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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