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非常安静,就连跟她同睡在一张床上的女儿,也没有察觉她已经走了。
昨天,她在自家堂屋门口的坪地上摔了一跤,也不是摔得很重,伤了脚。她的女儿来了,她弟弟也来了——到底是八十多岁的人摔着了,谁都不能不当一回事儿。据说,昨天晚上她还吃了一大碗稀饭。她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说自己命苦,老头子死得早“那件东西”还没办好,一遍遍地念叨“那件东西”她弟弟告诉她:“你蒲妹子去年给你办好了。”
“什么?办好了!”她惊喜万分:“好,好”她心头的巨石终于放下了。弟弟说:“姐姐,你既然好得快,家里有事,明早我就回去了。”
“那你肯定回不成,你看看还下雨不下?”
“没下,月光照着呢。”
“有月光,那好,那好”
她自己选好这个日子死的。人人都这么说。她又有了棺材,又有了好天气,女儿来了,弟弟也来了,所以她去了。可是,她怎么能想死就死呢?许是因为活得久了,对天地都看得透澈,所以通了神了吧。
现在,她静静地躺在堂屋的神龛前。满脸菊花一样的皱纹平整了许多,成v字形的门牙大大咧咧地凸出来让嘴唇和鼻子一起做了脸的脊梁,两边脸瘦得已不成脸了。堂屋里阴森森的,神龛上放着木雕的祖先像,神秘而遥远。现在,她也成了这神秘的一部分。
女儿坐在堂屋里哀哀地哭,仿佛她从来就是一个孝顺女儿,从来就不曾把母亲赶出家门似的。那时,母亲还年轻,能干活,女儿的小孩一个个地生下来。母亲背一个牵一个的,做活儿慢,女婿吼她是个没用的东西,女儿一声也不吭;待得小孩一个个长大一点儿,能帮手干活了,母亲已真的老了,就被撵了出去。
她眼窝里的泪水总似没干过。年轻时也生过几个儿子,可惜都死了,唯有的一个女儿还嫌着她。女儿盖房子,她把前夫留下的三间大瓦房拆了,砖、瓦、木料都给了女儿。房子建好了,小孩儿长大了,她成个没用的东西了,就被赶回来。
活着的时候,她永远穿着土灰的斜开扣子的土布衣服。永远看不出衣服的本来颜色。裤子是大大的裤腰,用裤带系起来的那种,也不知是哪朝哪代做的了,整个村子只有她才穿那种东西。现在她死了,黑衣、黑裤、黑鞋,全身上下新崭崭的,要是活着,她一定穿不上。这一身都是邻居送的,要是她还没死,她肯定舍不得穿。
她没埋怨过谁,只说自己命相不好,上面的门牙不该长成尖尖的形状,象鸡嘴,注定了要吃谷糠的。虽然生在小康之家,嫁了个富家却败落了。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却只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后来,连丈夫都死了,只好再嫁,唉,都是命。
她唯一的快乐是跟别人说她的外甥女儿。那个大年初一,女婿给每个人拿一个糍粑当早餐,每人一个,却没有她的。她外甥女儿赶紧把自己的糍粑拿来:“外婆,我不要吃这么多,我们一人吃一半。”有时饭煮多了,女婿会骂她,外甥女儿就使劲吃,说自己饿,要吃那么多,外婆没有多煮饭。说到这里总是满脸慈爱的微笑。外甥女儿功课好,说长大要挣钱给她用。“等到她挣钱,我怕早就死啰。”她说得嘴巴“吧,吧”的响。外甥女儿是她的自豪,她的希望。去年外甥女儿考上中专,听说不让她去读,要把钱留给弟弟读书用。她把东家、西家给她的十元、二十元攒起来的钱都送给了外甥女儿,让她去读书。那钱是她留着买棺材的,她心心念念记挂的棺材没买成,给了外甥女儿读书了。她知道读书好,外甥女儿就是她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竟真的没有下雨。她出葬的那一天,还出了太阳,这初冬的太阳把人从屋里吸引到了太阳底下。送殡的人很多,我看到了她的外甥女儿了,十八九岁的样子,真是年轻,她的脸上有一种同龄的孩子脸上少见的东西,眼睛红红的,皱着眉头,目光望向前方,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就是这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