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
“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
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
“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
“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
“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
“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
“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
“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
“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
“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
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xx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轻抖:“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
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
“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
“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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