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正要从屋里走向前院,妻子叫住鹰四,如同最后一次向他道别。
“阿鹰,你干嘛不救自己呢?我看你真是在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鹰!”
鹰四依然板着异常惨白粗糙、满是血污的脸,一声不吭。看他的举动,分明他对妻子早已打不起任何兴趣。也没有确实的理由,可我却觉得妻子和我自己都遭到了惨败。我转脸看了看妻子,她仍然低垂着头,动也不动。她身边的少年,恰似一头中了毒箭的野兽,不自然地半欠着身,在那里凝固了似地昏睡。在鹰四的暗示下,他竟这样快地进入安眠药发生作用的状态了。我一边盼望着把所有能让妻子挨过这最可怕的漫漫寒夜的威士忌藏匿起来,一边在檐灯微弱的灯光里,颤抖着跟在弟弟的后面。他也剧烈地颤抖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在仓库那边,隐士阿义正发出小狗喷嚏般的声音。阿仁的住处一团漆黑,没有任何声响。那“日本第一肥婆”已经解脱了对食物的一切渴求,正沉浸在久违了六、七年的甘甜梦乡之中。前院的泥泞已经冻得更硬,无法滞住我们的脚步。
鹰四穿着那血污狼藉的衣裤就一头钻到我的毛毯里面,他在毛毯里蜷起身子,像一条装在口袋里的蛇一样,把袜子脱将下来。而后,他重新把猎枪拉到自己的身边,似乎晕眩地抬头看看站着瞧他躺在床上的我,要我关上电灯,事实上,我也正满心希望这样做。他那铁青脏污的脸上,面颊和眼圈的肌肉都像老人一样没了弹性,比起我记忆中他的任何窘困时期更要丑陋不安。他全身缩在里面,却也只能把毛毯和被子顶起一小堆,显出分明的衰弱不堪,惹人怜悯。在新的黑暗深处,我一边等待着视网膜上鹰四仰面躺倒的残象全然消失;一边用星男的毛毯围起腰部,抱住膝盖。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吭声。
“你太太有时说得很对哩,阿蜜。”鹰四像要试探我一样妥协地说。“其实,我并不希望救自己。我真的盼着被私刑处死,盼着死刑呢,阿蜜。”
“是的,阿鹰,你是没有勇气从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意志把一桩暴力犯罪构筑完成。可是,一旦事故和犯罪搅在了一起,你就像等了好久似地把自己勉勉强强地插进去,好让私刑或死刑最终降临到你的头上。我所理解的就是这些。”
鹰四如同催着我继续讲话一样,喘着粗气默不作声。然而,我没有更多的话要对弟弟说了。心里异常寒冷抑郁。过了一会儿,鹰四道:
“阿蜜,明天你打算拦我?”
“那自然。只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效地阻止你这个自我毁灭的计划,你陷得那么深。”
“阿蜜,我有话想说。我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你。”鹰四仿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表达出了话里的含义,半带恍惚,羞怯犹豫地说。然而,他的话我已经听得十分透彻。
“我不想听。别跟我说!”我很想从自己同鹰四关于[[真实情况的]]谈话的回忆中遁逃出来,便急急地回绝道。
“阿蜜,听我说。”鹰四却更加急切地用一种焦渴的难听声音,挡住了我企图遁逃的念头。那深及内心的打击,早使他变得俯首屈膝,这重又给我极大的震动。“你听了,至少也能在我受私刑时来看看热闹,助个阵脚嘛。”
我只好死心,不再封他的口。于是仿佛在他嘴边想要一吐为快的话早已被他宣泄完毕,而他则带着深深的悔恨拼命要全部收回却徒劳一场一样,他提前发出一声疲惫绝望的叹息,像是要越过,越过障碍似地开始说道:
“阿蜜,我们的妹妹为什么要自杀,我以前一直说我也不清楚。而且,伯父他们家也和我一样,宣称自杀的原因不明,这等于给我撑了腰,所以我才能掩盖了妹妹自杀的真正原因。也可以说,没有任何人打算认真地把这原因从我嘴里打听出来。我就保持了沉默。只有一次在美国,我跟一个萍水相逢的黑人妓女讲过这事。是用夹夹生生的英语讲的。对我来说,用英语讲话就像戴上面具见人,其实等于什么也没说。那次的坦白全是[[假的]],对我简直是毫发无损。因此,我得到的报应轻得很,只是一点轻微的性病罢了。我还从来没有用我、妹妹和阿蜜共有的语言说出来过。不用说,阿蜜,这些话我对你也没有讲过一点点。只是我觉得,关于妹妹的死,你似乎向我做过些暗示,这让我无法平静,所以你也可能有所怀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的事情。举个例子罢,在给我吃山鸡肉那天,你问我的真事是不是指妹妹的事,那时我还想,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故意嘲弄我呢。于是,我恼羞成怒,杀了你的心都有。但我觉得阿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情,这才平静下来。妹妹自杀那天的早上,我去向伯父他们报信以前,先把我与妹妹合住的那个伯父家的房间前前后后搜了个遍,生怕妹妹写下了什么,惹人怀疑。当时,我有一种从痛苦的恐惧中解脱出来的安全感,可同时也产生了一种新的负罪感,这两种心理在我的思想里交织,弄得我又哭又笑。直到完全控制住自己不再大笑,我才去上房伯父他们那里,告诉他们妹妹自杀的消息。她是一大早喝了农药,就蹲在厕所里死掉的。确认她自杀后没留下任何遗书,这使我有一种巨大的解脱感,这是因为我一直怕这白痴妹妹会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告诉别人。妹妹一死,这秘密就被一举抹煞,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想到这一点,我真觉得放心。可是事与愿违,现实根本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发展。相反,因为妹妹的死,这秘密便在我肉体和精神最深的中心扎下根来,开始从头到脚地毒害我的日常生活以及我对未来的展望。那还是我高中二年级时的事,可打那时候起,我一直被这事的回忆撕裂了一样!”说到这儿,鹰四仿佛预感到对这声音的记忆会令我在后半生里为那使我难以存活憋闷抑郁的“时间”的伏击而烦恼不尽,便黯然惨淡地啜泣起来,哭了好一会儿。
“妹妹虽是个白痴,可她真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只喜欢听悦耳的声音,听起音乐,她就会感到幸福。可要听到飞机的响声,或是汽车启动时的马达声,她耳朵里就像叫火烧了似的,直喊痛。我想,她那是真痛,不是有时候光是空气振动就能让玻璃碎裂吗?所以,妹妹的耳朵里,必是有什么纤细的东西破碎了似地直疼,可以这么说,在伯父的村子里,还没有人像妹妹那样理解音乐,那样非有音乐不可。妹妹一点不丑,又干净得很。异乎寻常地干净。与过分的音乐嗜好一样,这也是她白痴的一个特点。伯父村里的那些青年,有的常在妹妹听音乐的时候来偷着看她。只要音乐一响,妹妹就仿佛全身只剩下了耳朵,其它的一切都被拦住,进不到她的意识里去。那些偷看她的人倒不会放肆,可只要看见他们,我就发疯一样地和他们打。对我来说,妹妹是唯一的女性,我必须把她保护好。其实,我和伯父村里的姑娘们完全没有来往,甚至进了城里的高中,我还不和同年级的女生讲话呢。我围绕自己和妹妹编造了一种高贵种族的流浪故事,对曾祖父和他弟弟以后的自家家谱,有着非常夸张的骄傲。从同情的角度来看,我就是想通过这些来抵御寄于伯父篱下这种境遇中的自卑心理。我告诉妹妹,我们是被选定的两个特殊的人,所以,我们谁也不能,也不许对除了彼此之外的其他伙伴有什么好感。这样一来,有好多大人说我们俩,说那对兄妹一起睡觉之类的闲话!我就往说这话的人家里扔石头,报复他们。然而可以说,我反倒受了这种闲话的暗示。那时我十七岁,正是个浑浑噩噩、盲目轻信的高中生,而且,我郁郁寡欢,又经不起这种暗示。那年初夏的一个傍晚,我一下子喝醉了。那天伯父家的秧全插完了,就在上房里把请来帮忙的村里人召到一起喝酒。我既然是个流浪的高贵种族,自然不会帮他们插秧,但那帮小伙子把我也叫过去喝酒,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喝酒就喝了个酩酊大醉。伯父见了,骂了我一顿,送我回屋去,开始那会儿,妹妹见我大醉的样子,觉得好玩,就笑。可是,上屋里醉成一团的村民乱唱狂舞,妹妹马上给吓坏了。她捂住耳朵,像条鲍鱼似地伏下身子,可她也还是忍受不了,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呜咽起来。后来,醉汉们开始唱歌,他们哑着嗓子唱那些猥亵鄙卑的歌,一直唱到后半夜,我气急了,那是种狂暴的反社会情绪。我把妹妹抱在怀里想安慰她,可是这时,我感到一种奇怪的亢奋。于是,我就和妹妹做ài了。”
我们都不说话。我们定定地躲在黑暗当中,屏住呼吸,仿佛要避开这血亲之间莫大的耻辱和昭然于世的莫大的恐怖。如果鹰四的话可以相信,就是用石块砸那可怜的姑娘的脑袋时,垂死的姑娘喊叫的:讨厌,讨厌!正是我想要喊出的话。可是,即使是这几句喊叫,在泪眼朦胧之中,也重得令我感到骨销肉散,在我酸痛的肉体里面挥之不去。
“第一次做ài时,酒醉一点也不能给我辩解。因为第二天,我[[在清醒时]],也干了同样的事。”鹰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他缓缓地讲下去。“开始妹妹对xìng交又讨厌又害怕。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对我拒绝。我不是没有觉到她忍受着痛苦,可欲望和恐惧叫我昏了头,我无法从她的角度着想。为了不让妹妹害怕,我就把伯父家收着的春画拿出来,对她说,结婚以后人人都要这样做的。可我最担心的是我上学时妹妹一个人留在家里,把这个秘密告诉伯父家里人。于是,我就对她说,一旦别人知道兄妹之间做了这事,两个人就都要倒大霉的。还从辞典里找出中世纪火刑的插图给妹妹看。我还告诉她,只要不让人知道,我们就可以不与别人结婚,兄妹两个人干这事,在一起过一辈子。我们俩都衷心希望这样,所以我说,只要我们不让别人看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样不也挺好。事实上,我就是这样考虑的。我相信,只要我和妹妹决心将来背离社会生活下去,那么我们总该有自由做我们热望的事情罢。从前妹妹似乎总是担心,如果什么时候我结了婚,她就只好一个人活下去了。而且我又告诉过她,妈妈在临死以前还说,让我们一起生活下去。妹妹模模糊糊相信了,如果与我分开,她就无法再活下去。因此,我非常高兴,因为我循循善诱简单易懂地告诉她,我们要远离开一切别人,兄妹两个背离社会永远一同生活下去,她竟然能够理解和接受。于是,妹妹对做ài本是半推半就,现在却主动要求我干了。有段时间,可以说我们像一对幸福的恋人,过着异常完美的生活。至少在那以后,我从来没那样幸福过。只要妹妹心情平静,她就会勇敢无畏,从不沮丧。她还骄傲地说,要和我这样一起干下去,一直到死。但是妹妹怀孕了,是伯母发现的。被伯母提醒过以后,我吓得都要发疯了。要是我与妹妹的性关系给人知道了,我相信我会立刻羞愧而死的。可是,伯母却丝毫不往我的身上怀疑,于是,我干了一件不可救药的卑劣的背叛勾当。我是个没有一丝一毫勇气的令人讨厌的阴谋家,妹妹那样正直,我配不上她。我要妹妹说,她是叫村里的哪个不知名的青年强奸了。妹妹照我的话做了。于是,伯父把妹妹带到城里,做了堕胎手术还不算,又做了绝育手术。回到家里,妹妹因为做了手术,也因为城里潮水一样的骇人的汽车马达声音,受了惊吓,整个给打垮了。可她勇敢地听了我的话,一直对我们之间的事情守口如瓶,尽管在城里的旅馆时,伯父逼她说出强奸她的青年的特征,还骂了妹妹一顿。妹妹可从来没有说过谎!”
说到这里,鹰四久久地呜咽起来。他像是最终也没有完全止住啜泣,啊!啊!呻吟了两声,讲起了他一生中最为可怕的经历。我恰似一条丑陋的干鱼一样缩成一团,忍着严寒和头痛,完全被动地听他讲下去。
“就是那天的晚上。妹妹吓得要死,没法平静,希望我帮一帮她,这该很自然罢。那时我们两人做ài已经习惯了,我是想通过这个得到点安慰。可是,即便像我当时那样只有错误性知识的人也知道在那种手术以后不能够马上xìng交。我害怕妹妹内里还受着伤的性器官,而且也还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这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可这些常识,妹妹怎么知道。我刚一拒绝妹妹的请求,她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她钻到我的身边,硬要摸我的yīn茎。于是,我打了她妹妹平生第一次挨打那种惊惶、悲切、孤立无援,我从来没有见过后来,妹妹说,阿鹰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第二天一早,妹妹就自杀了阿鹰哥,你撒谎,我没告诉别人,它也是坏事,妹妹就是这样说的”
山脚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即便有什么声音,森林里重重的积雪,也会立即将它吸收得干干净净。那已经化成水的雪,重又被寒风吹冻。然而,在四周森林漆黑的高墙中间,分明有一种超越了人类听觉的尖厉叫喊在飞扬。那声音席卷着洼地上面的整个空间,如同一只庞大的怪物高声呼啸。还是孩子时,有一个冬天,我觉到了这种人类的耳朵捕捉不到,却又能鲜明地感觉得到的叫声,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山脚下面那条小河清澈浅显的水底,找到一条庞大的蛇腹的印痕。我很是害怕,或许那便是半夜里叫个不停的怪物的痕迹。现在,我又觉出了那种听不见的叫声带来的威压。我的眼睛已习惯了黑暗,借着玻璃窗上的微光,找出自己周围不甚分明的各种黑色形体。整个仓房里面,到处都挤着五百罗汉一样的侏儒。
“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在幻觉中,那些侏儒在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我不禁无法抑制地咳了起来,仿佛从咽喉到气管和肺部所有粘膜全都长满了红色的疹粒。我在发烧。所以我的全身才会觉得骨肉解体,散了架一般,疼得要死。好容易我止住了咳嗽恢复了平静时,鹰四看上去也从扎根于灵魂深处的衰弱中恢复了一些。于是,他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自我安慰,朝着我叫道:
“阿蜜,你要是不拦我,就算明天我逃过了私刑,也肯定要判死刑的。把我处了私刑也好,判了死刑也好,反正你把我的眼睛拿去,用那视网膜给你的眼睛做个手术罢。那样的话,我死后,至少我的眼球还能活着看各种事物啊。就算不过当了个透镜,可我的心也就踏实了!阿蜜,就听我的罢!”我如同被劈雷击穿一样,在意识里突然有一种无法驾驭和排斥的火,从头直烧到脚。林中的呼啸和仓房里所有黑色的侏儒幻影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我才不用你的眼睛呢。”我的声音气得发抖,强硬地说。
“那为什么,为什么呀?你干嘛不肯接受我的眼睛?”鹰四问道。他的话里已经没有那种自我安慰,倒是充满绝望的疑惑,听起来可怜兮兮的。“阿蜜,因为妹妹的事,你这样恨我?可是,你只知道妹妹小时候的事啊。在我住在别人家,和妹妹一起生活的时候,你还不是一个人在这山脚,让阿仁帮着过日子?你还不是用留给我们的钱,上城里的高中,上东京的大学?要是你不把这些钱一个人霸占,我们三个人本可以在山脚一起生活啊。阿蜜,你没有资格为妹妹的事谴责我。我把妹妹的事实实在在地告诉你,可不是要你来品头论足的!”
“我也没这样说!”我将鹰四越发猛烈激昂的话拦腰截断,朝着他叫道“即便从感情上讲,我也不想接受你的眼睛,可是更实际地说,我看倒是这样:明天早晨,你不会叫人私刑处死,将来,你也不会被法庭判处死刑。你只是希望成就这一种狂暴惨烈的死亡,用自我处罚偿付乱伦和它造成的无辜者的死亡带给你的负疚感,让山脚的人们记得这个‘亡灵’,这个暴徒。实现了这个幻想,你就真正可以将撕裂开来的自我重新统一在肉体里,然后死去。而且,人们还有可能把你看成你所崇拜的曾祖父的弟弟百年以后的转世。可是阿鹰,你一次次地睥睨危机,然而到头来,你却总不免给自己留下后路临阵脱逃。妹妹自杀了,你却不思惩罚,不觉羞耻,厚颜无耻若无其事地苟延残喘,可见这真是你的天性。这次你也肯定会耍个什么卑劣手段,继续苟延残喘下去的。这样丑陋地偷生以后,你会向死去的妹妹的幻影辩解说,那时你曾积极地选择了私刑、死刑之类的惩罚,特意走进了穷途,可是因为别人多嘴,你只好偷生下来了。这是你惯用的手法,是在美国的暴力体验,也是要从那境况中摆脱出来,这不过是一种[[虚假的]]自我放弃的口实,是事先策划好试图从痛苦的回忆中暂时解脱出来的、继续苟延残喘的口实。而今你只是因为得上了下贱的性病,想来你算是又有了一点自我辩解的余地,可以让你说,顶好是不在美国再一次冒险。现在你的这些卑鄙的坦白也是一样,如果我说,不啊,你讲的绝对不是真事,绝对不是一旦开口就得被人杀、自杀,或是变成个疯狂的反人类的怪物这样的真事,如果我这样保护你,你不就立刻又得救了?就算是无意识的罢,然而你这样向着我喋喋不休,难道不是期待我把过去的那些经历连带着现在的你一同接受下来,让你撕裂的状态一举得到解脱?比如说,明天早晨,站在山脚下别人的面前,难道你还有勇气把妹妹的事重新坦白一次吗?这正是需要一种危险的勇气,然而,你没有吧。纵然在意识里面你不会承认,但是你还是预测,你总会顺利地逃过私刑的。审判一旦开始,你就会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能骗得过的诚意,大叫一声:判我死刑罢!而实际上,你不过是在单人牢房里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直到科学的鉴定确认,该案仅仅属于事故以后的尸体损毁。你说什么,在你死后取走你的眼睛罢,别装出一副相信自己死到临头的样子罢,别再哄骗我了。我其实是个连死人眼睛都要的人。别来嘲笑这样的残疾人!”
在黑暗中,鹰四分明是很艰难地抬起了上身,把猎枪立在膝上,手搭板机,将枪口转向我这边来。那时候,我一直感到,怕要叫弟弟开枪打死了,可占据我心灵的并不是弟弟突然间滥施强暴的罪犯形象,而是对他一再到危险的网罗里面预备生路、苟延残喘的做法产生的一种深切的蔑视。我全然没有畏缩。见到那支枪和弟弟小小的黑脑袋在狂烈的呼吸下面晃个不停,我丝毫不觉得恐惧。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鹰四一边想要透过黑暗,急不可耐地窥见我的表情,一边软软地叹息般诘问道:“阿蜜,你别是在知道了我对妹妹和你妻子干的事以前便憎恶我了罢?”
“憎恶?这不是个我如何感觉的问题,阿鹰。我只想谈一个客观的判断。像你这种喜欢一辈子屈从于戏剧性幻象的人,要是不发起疯来,那种危险的紧张情绪是不能持久的。想一想大哥,在战场上或许他真是一个暴徒,可他一旦活着复员回家,却立刻把这些忘得干干净净,轻松愉快地在日常生活里恢复了沉稳的本性。否则,大战结束以后,暴力罪犯会在世界上泛滥成灾的。曾祖父的弟弟,你最信得过他罢,他领导暴动,大肆杀伐,可最后,他的同志们横遭屠戮,他只身越过森林,流亡在外。你一定以为在这以后,他会投身于新的危险环境,继续横暴不仁,以使他自己这个暴徒正当化?可是你错了。我读过他写的信。他已经不再做一个暴徒,甚至在思想上也已经不再立志去领导暴动。他也没干过什么自我惩罚的事。他只是忘却了暴动的经验,在平凡的市民生活中度过了晚年。为了让心爱的侄子免除兵役,他用尽了纤细的心思,努力没有奏效,侄子被迫去威海卫打仗,生死未卜,他又痛苦地牵挂劳神。这位[[过去的]]暴动领袖,已经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其实,他也成不了什么‘亡灵’,只是像头羊一样悄然死掉罢了。阿鹰,明天一早,你也别等什么私刑处死了,去到山脚治一治手指的伤,让他们把你抓起来,判个缓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后,就做个纯粹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会里来罢。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并不完全相信它。你已经不是让这种英雄主义的幻想搅得热血沸腾的年龄了,阿鹰。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黑暗当中独自站起身,用脚试着踏板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阶。鹰四在身后重又满怀抑郁地喊叫起来,我觉得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然而,我还是不曾感觉到别人的暴力带给我的恐惧,只是感到心中厌恶的灼热和遍体的疼痛,让我无法忍受。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我们可是根所家仅存的两个兄弟呀!”
在上房里,妻子正像朝鲜传说中的那种吃人女妖一样两眼充血,茫然地呆视前方,只顾喝威士忌。拉门打开着,星男趴在桃子的身边沉沉睡着,活像一只累死的狗。我坐进妻子的视野里,从她两膝中间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并开始大咳起来。然而,妻子却毫不注意我的存在,径自在酣醉的汹涌波涛上面飘荡。我发现,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里泪如泉涌,一直流到枯干的面颊上去。不一会儿,仓房里传出了一声枪响,那砰然的回声直飞到夤夜的深林中间。我光着脚跑到前院,这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起来。隐士阿义从仓库里跳将出来,慌手慌脚地寻路逃跑,几乎和我撞个满怀,我们面面相觑。我站在台阶的入口,向现在是灯火通明的二楼喊叫起来。
“是我开枪,阿蜜。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满想象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种霰弹的杀伤力和扩散方式。”鹰四冷静地回答。看来在心理上,他已经重新武装了起来。
回上房时,我告诉默然站到前院里的阿仁的儿子们,什么事也没有出。妻子则仿佛没听到枪声,也没看见我跑出去,只顾低下蜡黄的脸,一遍一遍地盯着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杯子。星男和桃子难受地动了一下,又继续睡过去。过了半小时,又响起了一声枪响。我用了足足十分钟等第四声枪声,然后,我把脏兮兮的双脚插进靴子,奔向仓房,在台阶下,我呼喊鹰四,但他没有回答。
我磕头碰脑地一直跑上楼去。一个男人半靠着正面屋的墙壁,躺在地上。他的头部和裸露的胸部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仿佛抛上了无数殷红的石榴子。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只穿了裤子的红色等身石膏大模型。我不禁走上前去,却被绑在榉木大梁上的猎枪正正地撞着了耳朵。那红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龙绳,从他的手指直连到猎枪的扳机。在这死人站起身时正对准枪口的高度,有人用红铅笔在墙壁和支撑架上画了个人头和肩膀的轮廓,那头部里只有两只大眼睛画得格外用心。我再走近一步,脚底下便能感觉到是踩着霰弹和血糊,我看见描画的两只眼睛被霰弹打得一团糟,那凹处已叫铅粒打出了许多洞眼。人头轮廓旁边的墙壁,仍是用红铅笔写道:
——我说出了真相
那死人还在沉重地呻吟不止。我在血泊里跪下来,摸一摸鹰四伤痕累累的血脸,——他真的死掉了。一时间,我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在这间仓房里我与这死人,曾经见过许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