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没见魏德正退钱来,卓小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颗悬着的心慢慢落了回去。苏雪仪几个也跟着高兴,说如果不是卓园长跟魏副书记是老同学,也不可能靠近他,这钱肯定还没法成功脱手。
可还没高兴够,吴秘书给卓小梅打来电话,说魏副书记要她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卓小梅心里又没底了,不知魏德正是不是要退钱给机关幼儿园。
开始吴秘书的电话是打在卓小梅手机上的。可当时园长办挤着好几个人,一片吵嚷声,加上卓小梅的手机放在坤包里,根本就没听见,吴秘书只好把电话打到园长办的座机上。
这几个人都是来找卓小梅要债的。不是要幼儿园的债,这几年卓小梅在财务管理上下了些工夫,加上董春燕也很配合,园里并没什么债务。都是要秦博文的借款的,多的十多万,少的也有两三万。手里还拿着借据,白纸上留黑字,卓小梅认得,那是秦博文的笔迹。
果如卓小梅所担心的,秦博文跟人合伙开办的汽车修理厂出了麻烦。
前面说过,秦博文原是维都市汽车制造厂技术处的工程师,厂子改制变卖后,开了一阵的士,便在原技术处处长肖长松的撺掇下,合伙租赁本厂临街的旧厂房,办起汽车修理厂,算是又干起老本行。办厂都是要投资的,肖长松出资六十万,秦博文不可能空手套白狼,想去银行贷款,却没什么可供抵押,只得背着卓小梅东挪西借,凑足三十万投进去。交上前期租金,改造好厂房,办完各种登记手续,再把生产设备购进来,九十万元已所剩无几,不到两个月便没法运转了。为了维持正常生产,并逐步扩大规模,肖长松跟秦博文商量,决定再投六十万。按协议上的出资方式,肖长松四十万,秦博文二十万。一个星期后,肖长松的四十万如数到位,秦博文的二十万元却无着无落,只得找到卓小梅的二哥,动员他入股。卓小梅二哥跑到修理厂看了看,觉得来势不错,又是肖长松和秦博文的老本行,技术优势明摆在那里,维都市无人可比,毫不犹豫就出了二十万。
说实话,这个项目肖长松和秦博文他们是看准了的,开业以来,一切还算顺利,客户反应也相当不错,按常规经营下去,不出一年,企业一定会火起来。可就在他们的发财梦做得正酣之时,购买汽车制造厂的那个禹老板金蝉脱壳,突然将厂子转买给了一个姓舒的老板。才接过厂子,舒老板便不顾肖长松他们和禹老板的租赁合同,要把修理厂的两间厂房收回去。双方相持了几天,舒老板愿意出资两百六十万,收购修理厂的设备和生产经营权。肖长松算了算账,这两百六十万拿到手后,除去各项投资及损耗,还略有盈余,只得作出妥协,反正僵持下去也没法进行生产,还会造成更大的损失。
让秦博文万万没想到的是,跟舒老板签下协议,拿到那两百六十万元之后,肖长松就仿佛从地球上蒸发掉了,再也逮不着他的影子。开始秦博文还以为他是临时外出有事,并不怎么在意。可连续半个多月没有他任何消息,秦博文开始急起来。秦博文这个人没什么大的贪心,肖长松退给他和卓小梅二哥两人的五十万元投本,再发几个月的工资和加班费,他已心满意足,别的给不给都无所谓,就算在修理厂实习了几个月,为以后重新创业学了些经营管理的经验。
至于那些借钱给秦博文的人,当初见修理厂办得不错,谁也没想起向他要借款,现在修理厂被舒老板要了回去,肖长松也不知去向,一下子慌了,纷纷来找秦博文。人在情急之下,想象力会变得格外丰富,向来不太善于说谎的秦博文也编起故事来,说肖长松到沿海考察项目去了,过几天就会回来的,到时从他手上拿了钱,立即连本带息退给各位。几个人见秦博文说得这么动听,才半信半疑地走了。
不用说,过几天他们再来找秦博文时,秦博文已躲了起来。他们只得走进幼儿园,来找卓小梅,逼她夫债妻还。
这几个人卓小梅都认识,有自己的远房亲戚,有母亲一条街的邻居,也有秦博文自己的朋友,其中一位还是几个月前跟他合伙开出租车的邹师傅。他们手里都拿着秦博文留下的借据,这个说:“卓园长,还是请你想办法把秦博文找回来,我已经下岗多年,没有任何生活来源,这两个钱都是我和老伴拣垃圾拣的,不容易啊。”那个说:“我那点钱是政府拆掉我家房子给的补偿款,买新房远远不够,也是见秦博文给的利息高,想让手里的死钱生几个崽崽,以后好买套二手房。卓园长你发发慈悲,我们全家还住在街后临时搭的帐篷里,风吹雨打的,那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啊!”最让卓小梅来气的,是幼儿园的退休老职工袁老师也借了钱给秦博文,却守口如瓶,一点风声没让她知道。卓小梅无可奈何,说:“袁师傅呀,不是我说你老人家,都六七十岁的人了,没点见识,钱是可以随便往外借的?当初秦博文找你借钱,也不问问我,到底借不借得,现在倒好,追不着秦博文,找到我这里来了。”
袁老师的老脸立即跌了下去,说:“卓园长你别把理说歪了,你是秦博文的丈夫,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会把钱借给他吗?现在你却教育起我这老家伙来了。”卓小梅想不到她还要倚老卖老,说:“我有什么面子?刚才你们不是说过,是看在秦博文给的高额利息上吗?你们以为这高额利息是这么好赚的?真是利令智昏!”几个人见卓小梅口气生硬,把责任都推到他们身上,情绪有些激动。先是邹师傅站出来,说:“卓园长,
你跟秦博文一个饭锅吃饭,一个床铺睡觉,我不相信秦博文找我们借钱办厂子,你却一无所知。”
卓小梅叹口气,稳住自己,说:“你们不相信有不相信的理由。秦博文准备跟肖长松合伙办厂子的时候,确实在我前面论过一句。那不是一笔小投入,风险太大,我当时就坚决反对,劝他别冒这个险。后来他再没在我前面说过这事,投入的资金到底是银行贷款,还是找人借的钱,厂子办得怎么样,什么也没让我知道。这半年多来,幼儿园的事情又格外多,我脑袋里装的都是工作,哪有心思去过问他的事?尤其是最近两三个月,各忙各的,还真的没在一个饭锅里吃过饭。一个床铺睡觉没假,可也是同床异梦,晚上我睡着了他还没回来,早上我出门到了园里,他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搞不到一块去。现在可好,他连这个家也不回来了,我已经好多天没见过他的影子,你们叫我怎么办?”
卓小梅所说自然是大实话。可大实话只能是大实话,不能包装成商品,拿到市场上去换钱替秦博文还债,要债人哪里听得进去?邹师傅又大声叫道:“卓园长你不将秦博文找出来,我们也没别的办法,只得到你家里去拿东西。”
其他人也跟着起哄道:“是呀,我们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卓园长到时你可别怪我们无情无义!”卓小梅冷笑道:“我也觉得你们这是个办法,我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尽管拿走,我绝不会阻拦你们的。如果你们觉得撬门麻烦,我还可以给你们去开门。”
袁老师也许是听不得卓小梅的冷笑,咬着牙齿道:“卓小梅你还是幼儿园的园长,电视里天天说当领导的要代表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你到底代表什么?”卓小梅说:“袁老师你这是高看我了,我不过是幼儿园的工头而已,又不是什么领导,能代表什么呢?是你们做梦都想着发财,才借钱给秦博文的,说秦博文代表你们的根本利益还差不多。”
袁老师的手指到卓小梅的鼻子上,说:“看来你是想耍赖喽!”
这一下卓小梅真的生气了,拿掉袁老师的手指,低声吼道:“袁老师你不要信口雌黄,我赖你什么了?你不是老糊涂了吧?”
可能是年龄大的人最听不得人家说自己老糊涂,袁老师脸上一下子紫了,再次抬起来的手指还没戳到卓小梅面前,就嘴吐白沫,眼皮上翻,头一仰,往后倒去,吓得在场的人瞪大双眼,不知如何是好。
恰好苏雪仪和曾副园长两人听到园长办起了高腔,过来看是发生了什么事。正碰上袁老师指责卓小梅,还没来得及上前劝阻,她就气成这个样子。两个人扒开众人,上前将袁老师托住,小心地扶到椅子上。
幼儿园里的人都知道袁老师有轻微的癫痫病,平时看上去没事,一旦发起作来挺吓人的。今天卓小梅也是被这伙人逼急了,忘了袁老师这病,说话过头了一点。她很是后悔,生怕出什么意外,那就麻烦了。赶忙跑出办公室,去二楼叫园医。其他要债人一个个跟出来,贴着卓小梅屁股,追到医务室门口。她们以为卓小梅要趁机逃跑,生怕自己手上的借据没了债主。
好在园医在医务室,卓小梅才说出“袁老师”三个字,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边取针拿药,一边说:“卓园长你别急,这病还要不了袁老师的老命。她一直在我这里用药打针,我知道底细。这种病发作带有周期性,这两天估计又到了发作期,我已经给她准备好了药品在这里的,正等着她来打针拿药,不想她竟把园长办当成医务室了。”
园医的幽默让卓小梅稍稍心安了些。
拿了针筒和药品,两人立即走出医务室,从堵在门口的要债人中间挤过去,往楼上直奔。债主们又紧随其后,一窝蜂追回到园长办。卓小梅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感慨不已,如今的人看重的只是几个钱,同盟者成了这副模样都视而不见。
苏雪仪和曾副园长两人一齐动手,一个将袁老师扶正,一个托起她的嘴巴,把药片塞将进去。园医手中的针筒也上好药液,几个人七手八脚配合着,协助她将针头插进袁老师松松垮垮的屁股。
没几分钟,袁老师就醒了过来。
要债的人还站着不肯走。苏雪仪说:“你们也看见了,刚才差点出了人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你们的钱是秦博文借的,卓园长并不知情,现在你们逼着她还钱,她哪来的钱?你们就是把她身上的肉割下来,拿到街上去,也卖不了几个钱呀。不要蛮来嘛,当务之急是找到秦博文,再想办法要钱。”
债主们的嘴巴风吹树叶一样翻动起来:“我们怎么找得到秦博文?找得到,还跑卓园长这里来干什么?”苏雪仪说:“你们跑到卓园长这里来,也没什么错,可你们没理由逼她要钱,只能托她帮忙找找秦博文,让秦博文想办法退钱给你们。”
一伙人于是又嚷嚷开了,纷纷要求卓小梅想办法找秦博文。
这时电话铃猛地响起来。要钱的人一个个脸上露出惊喜,以为是秦博文打电话来找卓小梅,放亮的目光追光灯似的打在她身上,不出声地催促她快接电话。
世上哪有欠钱的人主动打电话自我暴露的?他们也是求债心切,异想天开。
电话是吴秘书打来的,魏德正要卓小梅到他那里去一下。问有什么事,吴秘书说魏书记没有明示,只说在办公室等她。因为脑子很乱,卓小梅一时也没想清魏德正干吗找自己,只得答应吴秘书一声,放下电话。
一伙人呼地围上来,急切切问卓小梅,是不是秦博文的电话。卓小梅说:“你们想想也明白,秦博文会打电话给我吗?是市委领导打来的,有事要我去一下。”
几个人仰起来的头一下子又蔫了。
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就赶他们,说:“你们让开吧,市委领导等着卓园长,有重要事情需要交代。”一伙人便说:“那我们跟卓园长一起去找市领导,我们的养命钱被人骗走,市委领导也应该过问过问嘛。”苏雪仪说:“你们也太天真了,秦博文借你们的钱,又不是政府行为,你们找市领导找得上吗?”
邹师傅跟汽车制造厂的工人一样,对市里将厂子改制卖给私人老板一直耿耿于怀,一听苏雪仪这话,火气就直窜脑门,叫道:“怎么不是政府行为!市政府不卖掉汽车制造厂,我们就不会下岗,秦博文也不会跟人合伙办修理厂,以高息为诱饵借走我们的钱。最可气的是政府竟容许禹老板将厂子转卖给舒老板,秦博文他们的修理厂开办没几天就被舒老板收购走,我们的钱才打了水漂。卓园长如果不肯替我们追回秦博文的借款,看来大家还真的只有跑市委市政府了。”
苏雪仪只怪自己多嘴,触着一个敏感话题,忙说:“你们要去找市领导,我们没权阻止,可你们不能跟着卓园长去,不然领导还以为是卓园长组织你们去闹事的,怪罪下来,她怎么担当得起?”他们说:“卓园长不管我们的养命钱,凭什么要我们替她操心!”
曾副园长见事情越闹越大,这样下去卓小梅一时恐怕难以脱身,也挺身而出,说:“找市领导也是有道理的,我也很赞成。正如刚才邹师傅所说,你们手上的钱打了水漂,看上去是秦博文的责任,根子却在市领导那里,是他们把维都的经济环境弄成这个样子,才导致大家下岗失业,拿着两个养命钱去投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几句话,说得要债的人频频点头,说:“可不是么?没有市里这些混账领导,我们今天哪里会落得这个下场!这些当官的也不知得了多少好处,有钱的老板放个屁都是圣旨,想买什么,他们就给什么?而群众的呼声却一句都听不进去。”
曾副园长并不是想借风吹火,忙说:“不过秦博文欠你们的钱,现在去找市领导用处也不大。我提个建议,你们回去摸摸秦博文的线索,我们也帮卓园长打听打听,争取早日把秦博文找到,想办法退还你们的借款。”
这些人来找卓小梅时,本来就没有要到钱的奢望,现在听曾副园长这么一说,觉得也别无良策,只好先想法子找到秦博文再说。一直粗着的脖子慢慢软下去。卓小梅见包围圈稍稍松弛了些,抽身而出,将要债人抖给曾副园长和苏雪仪。
来到街边的公共汽车站牌下,等了几分钟,没见一部公共汽车经过。这里可是维都市繁华地段,平时公共汽车一部接一部的,多如过江之鲫。便有的士司机过来拉客,说:“不要等了,今天公共汽车公司工人罢工,还是坐的士吧。”公汽公司的改制已搞了半年多,罢工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卓小梅也就信了司机,低头钻进的士。
可没跑上两分钟,前面大车小车塞得黑压压一片,已是寸步难行。司机说:“怎么搞的,刚才这里还没事,怎么一下子便塞车了?”卓小梅说:“是不是公汽公司的工人上了街?”司机说:“不会吧?以前他们罢工都是在家里睡大觉。半个小时前我送客从公汽公司门口经过,也没见任何动静,要上街也没这么快呀。”
在的士上等了一会儿,根本就看不到通车的迹象,想选道绕行,后面也早堵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卓小梅只好下车。问街边看热闹的人,才知确是公汽公司工人闹的。正如刚才的士司机所说,他们本来都罢工在家,不知怎么搞的,此前几分钟突然把车子全都开到市委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这条街道是城里南北主干道,车流量特别大,只要堵几分钟,就会塞上十多里的车子。
卓小梅只得迈开大步往前走。走得再快,赶到市委也需二十几分钟。卓小梅怕魏德正等得着急,拿出手机准备跟他联系,这才发现手机上已有两个未接来电的提示,是魏德正办公室的号码。原来吴秘书的电话打进园长办的座机上之前,已拨过自己的手机。卓小梅按下现成的魏德正办公室的号,那头却占着线。再拨还是一样。只得打他手机,也一直是忙音。这时卓小梅才恍然而悟,公汽公司的工人都把车子开到了市委大门口,魏德正身为市委副书记,还有可能安然坐在办公室等待你卓小梅吗?
也是心有不甘,卓小梅没有止步,而是穿行在密密麻麻的大车小车之间,一直朝前走去。快到市委时,车子堵得更密集了,想接近市委大门都很困难。挤到人多的地方,众人正在议论纷纷。原来公汽公司通过半年多的改制,清产核资,投保安置等各项工作都进展得很顺利,由出资方南瑞集团组建的南瑞运输公司也已接手管理,并全部更新了车辆,正式按新的方式进行营运。公汽行业有别于其他企业,改制后仍然要人开车卖票,原来的老员工绝大部分能返聘上岗,没有太大阻力。问题是老体制下庞大的管理人员,新的管理业务一窍不通,开车又没技术,卖票连真假钞票都识别不了,只有被裁减一条路。他们于是在后面搞小动作,怂恿不明真相的老工人,去找南瑞公司庞总要求增加安置费。当时庞总没在公司,保安人员不让进门,争执之下,一位老工人在墙上碰破了脑袋,被送进医院抢救。这事传来传去,变成了完全不同的版本,说成是有几位工人代表找庞总增加工资标准,庞总不但不答应,还恶狠狠地训他们被老体制惯坏了,只想要待遇,不想作贡献,扬言要开除他们。还说南瑞公司正在培训新员工,老公司的员工迟早要被全部换掉。南瑞公司的管理比过去严格得多,工人们一时适应不过来,早就憋着一肚子的怨气,这一下听说手中饭碗难保,都激怒了,便罢了工,要庞总承诺,一是提高待遇,二是以后保证不让工人下岗。直到这个时候,矛头还只对着南瑞公司,不想又有人从中作祟,说工人的安置费和各项待遇之所以这么低,主要是南瑞公司给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送了大钱,导致财务空虚,经费短缺,庞总他们没有别的法子补漏,只得降低各项成本,在工人身上敲骨吸髓。这无异于火上浇油,工人们群情激愤,呼拉拉将车子都开到了市委门口。
听着这些议论,卓小梅知道今天想见魏德正,已经没有可能,只好掉头往回走。联想起机关幼儿园,如果改制卖掉,还不知会闹到什么地步。不过幼儿园不是企业,没什么产品可生产,出不了利润,市委和政府没有理由当成企业卖掉。况且幼儿园属于公益性教育事业单位,市委和政府连教育都撒手不管,还管什么?难道他们从纳税人那里收走的钱,不想用一点在公益事业上,仅供自己吃喝玩乐?可刀把子握在领导手上,到时人家要你改制,想找个什么理由还不容易得很?只是幼儿园不像公汽公司,一出动就是数千人。一百多号人想闹事,声势太小,根本就闹不出名堂。
上街闹事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一个单位如果真的落到这一步,离打狗散场怕是没几天了。市里的烟厂酒厂农药厂化工厂水泥厂,还有秦博文他们的汽车制造厂,哪一家没上街闹过?有的甚至闹到省里,闹上北京,可到头来,该倒闭还得倒闭,该卖掉还得卖掉。卓小梅没法想象哪天幼儿园也去走这条路。
从幼儿园的命运,卓小梅又想起送给魏德正的钱,也不知他今天叫自己过去,是不是要把那钱给退回来。其实接到吴秘书电话的那一刻,卓小梅就生出这种预感,只是当时被秦博文的债主缠着,没往深处想。如果魏德正退钱,退钱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是他品德高尚,坚持廉洁自律?想起那天魏德正把自己的生日说成是母亲的受难日,好像真有这种可能性。只是那更像做秀,表演的成分大。那么就是嫌钱太少了。都说当官不爱钱是假的,当官不发财,打死我不来。权和钱是对孪生兄弟,有了权就可办事,可办事就有人送钱,事有大有小,于是送小钱办小事,送大钱办大事。大家都是一个心态,跟当官的打交道,如果对方爱钱,觉得很正常,如果不爱钱,你心里便很不踏实。往往不爱钱的并不是真的不爱钱,而是不爱小钱,一旦你奉上大钱,还是爱得起来的。卓小梅最担心的,也就是魏德正不爱小钱。毕竟他已经到了这个级别,几千几万在他前面算得什么呢?怪只怪幼儿园是个小单位穷单位,又是目光短浅的女人当家,耍不起阔气。凭幼儿园现在这种状况,不爱小钱的官看来是巴结不上了。没有人肯做靠山,幼儿园只怕还是没法逃脱改制变卖的下场。卓小梅不觉就想远了,不免暗暗替幼儿园担起忧来。
回到园里,已是下班时间。正要回家,脑袋里忽然浮出袁老师患癫痫时吓人的样子。卓小梅有些后悔,当时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陡,尽管园医说她的病到了发作周期。你身为园长,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一个退休老师,怎么说都是你的不该。为减轻内心的愧疚,卓小梅转身朝袁老师家那栋宿舍楼走去。
到得袁老师家单元楼道前,卓小梅又站住了。上午才积了怨,就这么去看她,还不要被扫地出门?想起包里有一个存折,掉头又出了幼儿园。这是个活期存折,每个月领到工资后,卓小梅总是先留出正常开支所需,再将余额存入这个折子里。
秦博文欠的别人的钱,卓小梅是不会负责的,袁老师的钱还得管一管。
离幼儿园几百米处就有一家储蓄所。卓小梅推开玻璃门,来到营业台前,从一只塑料盒子里拿张绿色取款凭条出来,再掏出存折,对照着填写账号。银行里储蓄用的凭条有两种颜色,红存绿取。卓小梅心想,为什么偏偏是红条存,绿条取,而不是绿条存,红条取呢?这里面是不是暗合了国人的某种心理?绿色虽然是生命的象征,国人有好感的时候却不多。强盗叫做绿林好汉,绿头苍蝇最龌龊,谁眼睛发绿那是贪得无厌,至于戴上一顶绿帽子,那你这一辈子都没法抬起头来了。红颜色享受的待遇却完全不同了,国人那是情有独钟。结婚称为红喜事,光荣榜叫做红榜,立功要戴大红花,出门求个开门红,进屋乐见满堂红,谁都想着一辈子走红运,当演员恨不得红得发紫,做生意但愿天天都红红火火,发了横财修栋红楼,更是权贵攀附如蚁,财源滚滚而来。至于人在机关,心中系念也无不是一个红字,最想做的是领导红人,最想戴的是红顶子,最想拿的是红包,最想去的是红灯区,最想玩的是红颜,最想入非非的是年轻下属的漂亮老婆红杏出墙。
还是说眼前这红存绿取的凭条吧,看来无意间也透露了银行的某种动机,那就是你存钱他高兴,你取钱他心痛,巴不得你永远只存不取。去过银行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触,营业台上的凭条总是红多绿少,存钱要红条,信手拈来便是,取钱要绿条,半天找不到一张。往窗口里递条子时,如果是红条,里面的脸色就跟条子一样红润,手续办得十分快速;若是绿条子,里面的眉眼也跟条子一样发绿,一副老不耐烦的样子,好像你不是取钱,而是叫花子讨钱一样。如果你取的钱多,到了三万五万的,还恶狠狠地扔出条子,要你找他们的负责人签字,可那个负责人早不知去向,而几秒钟前还端坐在大厅中间的老板桌后面;存钱时的情形却完全不同了,哪怕数字再大,也用不着谁同意,生怕你打消存钱的主意,忙抓过票子,飞快地数起来,数得眉飞色舞,数得日朗天青。
这天幸好卓小梅取的钱不多,窗里的脸色虽然绿如猪肝,却没有把绿色条子扔出来,要她找人签字。本来卓小梅打算只取五千的,折子上的数字总共不到两万。有道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幼儿园不像那些有权有势的单位或垄断行业,常有横财诸如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入账,那菲薄的工资收入仅仅能饱肚子,一年下来余不了几个钱。幼儿园的工作又是那样辛苦劳累,无非是些吃喝拉撒的事,哪个孩子裤裆里有个尿印,家长都不肯干,给白眼算是恩典,横者大吵大闹,往往叫你下不了台。无奈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辛苦不来钱,来钱不辛苦,越穷越忙,越忙越穷,做上幼教这个行当,不认也认了。正因如此,卓小梅取起钱来就不太下得了手。只是考虑袁老师家境太苦,在幼儿园苦熬一辈子,积攒点钱实在不容易,又偏偏被秦博文借走两万,看来要血本难归了。卓小梅也是过意不去,将那张五千元的条子一把撕掉,咬咬牙,重新填了一张一万元的。
将崭新的钞票塞进包,卓小梅回到宿舍楼,去敲袁老师的家门。好一阵门才打开。里面站着袁老师的老伴伍大爷。见是卓小梅,伍大爷脸色有点发绿,就像银行里的职员碰上要取钱的人。今天看来不是办事的日子,取钱有人不乐意,送钱有人不高兴。不过伍大爷还是将卓小梅让进屋里。不管怎么说,他家的钱并不是卓小梅本人借走的。
屋里非常寒碜。地板是水泥的,墙上的底色看不出是灰是白。没几件值钱的家具。老式的桌凳开始掉漆,一台巴掌宽的黑白电视机早该进历史博物馆了。至于冰箱和电话什么的,拿着放大镜都没处找。卓小梅知道伍大爷原是氮肥厂的老工人,十七年前退休时厂里状况还不错,退休工资和福利待遇一个子不少。后来厂子破产,伍大爷从此再也没领到一分钱,全靠袁老师几个工资维持家用。过去厂里兴旺,却不肯给市里的社会保险处交钱,职工的养老保险手续也就没法办理,闹了好多年,据说政府正在考虑补办,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办下来。最惨的是三个子女,都是氮肥厂还热闹着的时候进的厂,现在没一个有正式工作,弄得实在没法开锅了,就跑回娘家来混两顿。
卓小梅不免心生感慨。都说人人生而平等,可这世上什么时候平等过?幼儿园是服务行当,没有特权,只有一些家长为使孩子得到特殊照顾,偶尔会请老师和园里领导到家里去吃顿饭什么的。别看这些家长年纪轻轻的,工作没几年,家里却装修得金碧辉煌,要什么有什么,哪像袁老师家这么不堪入目?一次于清萍班上有位家长请客,三番五次请园领导赏脸,卓小梅推脱不了,只得领情。那家长住在市委大院一栋刚落成的新宿舍楼里,房子是那种近年颇为流行的复式结构,上下两层加在一起两百多个平方米。最先进的水电设施,最方便的管道煤气自不必说,光那新潮的现代化装修和时髦家电,总得花个四五十万,加上购房款,没上百万绝对拿不下。这家长不到三十岁,在一家并不怎么起眼的小公司工作,结婚照上的丈夫年龄也不大,不像富可敌国的巨贾,他们怎么有实力住上这么豪华的房子?卓小梅甚是诧异,将于清萍扯到阳台上,悄声问这家长什么来历。于清萍笑她少见多怪,说:“也没什么来历,夫妻双方都出身农村,只不过人家丈夫在县里做副书记。”卓小梅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还是摇摇头,说:“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于清萍说:“这有什么不相信的?这一栋新楼是市委为了搞创收修的商品房,住进来的是两种人,一是下面县里的书记县长,二是有钱的生意人。据说关系不硬,有钱还住不上呢。”
其实有这种家居条件的也不只这位家长,卓小梅还去过一些在财税金融或政法城建等强势部门工作的家长家里,好多都已达到这个水平,而且一个个年纪轻轻,工作时间并不长。与他们天堂般的享受相比,袁老师这里简直就是地狱了。难道是他们比袁老师夫妇创造的财富多,为国家做的贡献大吗?恐怕不见得。无非是那些人码头占得好,除了白色收入,还有灰色收入甚至黑色收入,这样没几年就离开地狱,升上了天堂。
正在卓小梅悲天悯人,感慨不已的时候,袁老师从厨房里出来了。看上去她已完全恢复过来,正常人一样。卓小梅这才放下一颗心,上去跟袁老师打招呼。和伍大爷一样,袁老师也冷冷的,不愿理她。这在卓小梅预料之中,她不去计较,上前给袁老师赔不是,批评自己上午不该那么粗暴。
袁老师依然不肯正眼去瞧卓小梅。仅仅赔不是,没赔上些秦博文欠的钱,袁老师才不稀罕哩。卓小梅不再啰嗦,打开包,掏出那包还匝着手指宽的牛皮纸的钱,放到桌上,说:“袁老师,这是我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一万元,你点一下。你也知道,我也就园里那点工资收入,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只能先还一部分,其余只有找到秦博文后再说。”
袁老师的老眼睁大了。她想象力再丰富,也想象不出卓小梅是来给她送钱的。她为自己刚才的倨傲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拿个凳子,塞到一直站着的卓小梅屁股下面,客气地说:“卓园长您坐您坐。”同时掉过头去,瞪住愣在屋子中央的伍大爷,大声训道:“站在那里发什么呆?还不快去给卓园长倒茶!”
伍大爷讪然一笑,身子晃晃,去了厨房。袁老师瞧一眼卓小梅,像小学生害怕做错事似的,试探道:“我这就数数?”卓小梅点头道:“当然得数数。钱不是别的东西,咱们园里的董会计常说,当面不点清,过后说不清。”
袁老师就伸出舌尖,舔舔指头,点起钱来。
伍大爷的茶也端了上来,卓小梅双手接住,一边喝水,一边瞧袁老师点钱。别看袁老师上了年纪,不时要犯一回癫痫,可点起钱来却还是挺利索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热衷理财的角色。也就难怪她要借钱给秦博文生息了。事实也是她不能干点,缺乏理财观念,她这种条件的家庭怎么维持得下去?
很快数完,袁老师说:“不错不错,确是一万。”卓小梅说:“再数一遍吧。”袁老师说:“不用数了,你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卓小梅劝她再数一遍,钱过手至少得数两遍,这样才放心。袁老师又伸出舌头,要去舔手指。忽想起什么,掏出腰间的钥匙串,递给伍大爷,说:“五屉柜里有个铁盒子,铁盒子里面有张借据,你给我拿出来。”
袁老师很快数完第二遍,可伍大爷还在房里摸索开五屉柜。中国的老龄家庭都这样,要么老女人孀居在空洞洞的家里,形单影只;要么男方尽管活着,却口齿不清,手脚麻木,半痴半呆,而同样老迈的女方则耳聪目明,精明能干。
袁老师没去管伍大爷,手上抓着钱,嘴里对卓小梅检讨道:“卓园长你得原谅我这个老不死的,我也是被那伙人唆使的,不然不会跑到园长办去惹你。你没批评错,都是我利令智昏,想发财想疯了。不过你也知道我家情况,老伍没一分钱的养老金,三个儿女生活无着,我才将这养命钱交给秦工去生息,心想总比放在银行里睡大觉强。”卓小梅说:“我知道你也是没别的办法,才出此下策的。”袁老师说:“我原想秦工是上海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办厂又是搞的本行,应该万无一失,谁知他也会失手?”卓小梅说:“这个年代,名牌大学毕业有什么用?你没见过那些做官发财的,又有几个是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袁老师忙说:“那也是,现在这个社会,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唠叨了一会儿,伍大爷终于抖抖擞擞地将借据拿了出来。不用说就是上午卓小梅见过的秦博文的借据。袁老师从伍大爷手上接过借据,要将原来的数字减去一万。卓小梅说:“我另外给你打一张欠条吧,以后免得你去找秦博文。”
卓小梅不仅还了一万元现金,还把剩下的欠款揽到自己名下,这更是袁老师未曾料到的。想那秦博文欠着一屁股债,哪里还肯露面?而卓小梅身为园长,天天待在幼儿园里,跑不到哪里去。袁老师一乐,屁颠屁颠找来纸笔,双手递到卓小梅手上。卓小梅很快根据欠款写了欠条,署上自己的大名。
对着窗外的灯光,袁老师将欠条反复瞧过,才把秦博文的借据递给卓小梅,感激涕零道:“卓园长啊,说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怕把你说老了,想给你下跪,你也不会答应的,你叫我怎样感激你才是?”
卓小梅正要开口,袁老师已掉过头去,把那一万元钱和卓小梅刚才写的欠条递给伍大爷,要他装进铁盒子,放五屉柜里锁好。看着伍大爷听话地进了房,袁老师又觉得有些不放心,抬了屁股追进去。
好一阵袁老师才走出来,对卓小梅说道:“卓园长你不知道,等一会儿,几个儿女要来吃饭,他们若知道你还了一万元回来,会用斧头把个五屉柜劈得稀烂的,那个铁盒子必须放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缓口气,又叹道:“我手上是不能有钱的,一有些钱,家里就不得安宁,好几次差点出了人命。我就是怕他们天天盯着家里几个小存款,不肯出去找事做,才下决心把钱借给秦工,好断掉他们的念想。”
做了该做的事,卓小梅也得走了。袁老师要留她吃饭,说这就去加炒两个腊菜。卓小梅当然不会吃袁老师的饭,谢过她的美意,抽身而出。
出得门,抬腿正要下楼,卓小梅又掉过头,叮嘱站在门口的袁老师:“有句话忘了跟两位老人家说了,今天这一万元钱的事,你们口齿可得紧点,千万别透露给邹师傅他们,不然我没法过日子了。”袁老师快言快语道:“请卓园长你放心,我会注意的。”
公汽公司工人罢工闹事的风波很快平息。据说市委市政府几大家领导都上了阵,还动用大量公安便衣,抓了组织闹事的头头。
至于事情的起因,社会上传言很多,那天卓小梅就听到好几个版本。最经典的一种认为老工人跟南瑞公司保安发生冲突,在墙上碰破了头皮,只是导火线而已,主要是工人们听说市委市政府某些领导跟南瑞公司背后有交易,公司给了领导好处,只得从工人身上捞回来,工人们这才被彻底激怒了。
听到这些传言,开始卓小梅以为魏德正也属于“某些领导”之一。后来才知道他跟南瑞公司没有任何瓜葛,得好处的可能性不大。原来公司的改制重组是姚市长一手组织领导的。半年前,前任市委书记调离维都,新任张书记正在中央党校学习,市委工作暂时由姚市长主持,这样他就集党政大权于一身,维都的大事都由他一人说了算。数千人的公汽公司改制重组当然是大事,不用说得由姚市长拍板敲定。事实是当时的公汽公司管理混乱,设施老化,亏损严重,再不动手改制,全市老百姓出门便没法坐上公共汽车了。姚市长于是亲自出省招商,引来资金雄厚的南瑞集团,两个月之内将老公司改了过来。这改制说穿了,就是利益格局的调整,有人得利,必然有人受损。公汽公司改制成功,老工人有了养老保险,有业务水平的年轻工人可以重新上岗,全市老百姓有公共汽车可坐,可说是多方得利。但过去那三百多号管理人员却只能靠边站,再没有舒适的办公室可坐,没有比一线工人优厚得多的工资福利可拿,他们自然不甘心,到处散布谣言,说姚市长是“要市长”不知在这次改制中从公司里要走多少好处,一下子煽起职工们的仇恨,从而掀起这次罢工闹事大风波。
姚市长到底得没得公司好处,卓小梅不太关心,也没关心的义务。只要魏德正没事,她心里也就踏实了。卓小梅拿起电话,拨了魏德正办公室的号码。她要证实一下听来的消息,同时也想弄明白,那天魏德正请她到市委去,到底有什么事情。
可那边没人接听。卓小梅只好去拨他的手机。开始占线,过一会儿再揿重拨键,一下通了。是吴秘书的声音:“卓园长你好哇!”他显然记住了卓小梅办公室的电话。这便是做领导秘书必须具备的精明,要记得住该记住的电话号码。
没等卓小梅开腔,吴秘书又说道:“你找魏书记吧?”卓小梅说:“找到你就等于找到了魏书记。”吴秘书说:“那是卓园长抬举我了。我们不在维都,到了省城,魏书记呢,正在给省信访局的领导汇报工作。有什么话让我转告,还是过半个小时,魏书记汇报完工作我打你电话,你亲自跟他说?”
魏德正到信访局去汇报什么工作呢?那可不是组织部那样的地方,有没有工作,谁都想着去汇报一番。卓小梅就听人说过,地方领导跑上层,最想去的是组织部,最不想去的是信访局。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这可是无人不晓的道理,至于信访局,往那里跑是不可能有好事的。八成是有人上访,信访局要下面的领导去领人。
魏德正往信访局跑,说不定就是公汽公司的工人不愿善罢干休,在维都市闹不成,闹到了省里。
不过这是领导的工作,卓小梅不好随便打听,只说:“也没什么话要转告,仅仅问候一声。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就不惊动魏书记了。”吴秘书说:“也行,回维都后我再跟你联系。那天魏书记就要见你的,只因公汽公司的事给冲掉了。”
吴秘书没有食言,两天后果然给卓小梅打来电话,说魏书记刚好有些空隙,专门在办公室等她。卓小梅笑道:“公汽公司的人该不会又把车子都开过去,将市委大门堵个严严实实吧?”吴秘书也笑起来,说:“这次不会了。为迎接你的到来,魏书记特意给公安局打过招呼,他们已在市委门口布了警,谁还想闹事,没那么容易了。”卓小梅说:“那我这就过去,也享受一回大领导的待遇。”
魏德正一再相约,是要将钱退给你,还是当面言谢?卓小梅自忖着,去副园长室跟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她们说一声,出了门。
到市委后,是吴秘书陪着到魏办去的。现在机关里提到某某领导的办公室,都喜欢用简称,觉得这样说起来既顺口,又显得有规格,领导本人听着也舒服。魏办位于市委大楼408号。记得魏德正暂住的宾馆房间号码也带八。想起那次去幼儿园揭牌,魏德正在八角亭下关于八字的妙论,他选择带八的办公室,也就不难理解了。据说从前市委办公大楼的办公室都是没有门牌号码的,是去年底实行什么物业管理,市委办为了准确掌握机关固定资产,尽量做到物尽其用,同时也方便各领导各部门对号入室,才统一编了号码,也算是一项成功的机关建设改革举措。
魏办共有两间,外间会客,里间办公。穿过会客室,吴秘书紧走两步,上前轻轻推开虚掩着的里间的门,然后躬身站在门边,将卓小梅往里让。卓小梅脑袋里还晃着408这个号码,忍不住有些想笑。不过忍不住也得忍住,这么庄严的地方,嘻嘻哈哈成何体统?只是一个人想笑,就是忍住了嘴巴,也没法忍住脸上的眉眼的。
正端坐在桌前看文件的魏德正抬起头来,见卓小梅欲笑还休的样子,问她笑什么。卓小梅好不容易才将自己调整过来,说:“我正在温习中小学时读过的课文。”魏德正甚是不解,说:“你跑到市委来温习什么课文?”卓小梅说:“您还记得吧,从小学到中学,课文里形容一个人笑的样子,都有这样的句子:笑得合不拢嘴。您当领导的日理万机,还能抽出时间接见小民,我能不温习中小学课文吗?”说得魏德正乐了,说:“我看你是笑里有假吧?”卓小梅说:“您不觉得笑里藏刀,我就感恩戴德了。”
玩笑过后,魏德正真诚道:“那天晚上喝多了,出尽洋相,害得你和家豪招呼。”卓小梅望一眼正在翻壁柜的吴秘书,说:“主要是吴秘在忙,我和家豪乐得一旁欣赏男高音。”魏德正笑道:“我的呼噜那么动听?你们没像孔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吧?”
其时吴秘书已从壁柜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魏德正手上。那是一份表格,魏德正在上面翻翻,对卓小梅说:“今天叫你来,有件事情想征求你的意见。省妇联正在筹备全省十佳女青年评选活动,给维都市一个预选指标。我看了看市妇联报上来的几个人选,竞争实力都不强,所以想到了你,想将你推一推,你有没有这个想法?”
原以为魏德正会给那笔钱一个说法,谁知竟是为了这事。
卓小梅在幼儿园干了半辈子实际得不能再实际的幼教工作,倒是从没想过要去弄个什么浮名。现在是一个日趋世俗的时代,人们对这十佳那十强的老玩意儿已越来越提不起兴趣。只是卓小梅不好直接拒绝,绕着弯道:“我等平庸之辈,跟这个‘佳’字也太挨不上边了。加上幼儿园天天做不完的杂事,也抽不出时间参加活动。”
魏德正自然知道卓小梅的真实想法,说:“把个幼儿园管理得这么有模有样,一举成为全省为数不多的示范幼儿园,你都跟‘佳’字挨不上边,谁还挨得上边?过去我们常说,过于的谦虚等于骄傲,你就别骄傲了。申报评选的程序也不复杂,你只负责填好这份表格,提供些你工作上的基本情况,至于综合材料的撰写和报送参评,自有人替你操办。我看这影响不了你的幼教大业,说不定还能通过提高你的知名度,让机关幼儿园的品牌变得更响亮。”
这个理由是卓小梅没法回绝的,只得接过魏德正手上那份表格。
魏德正很高兴,说:“我知道小梅是个实在人,社会也离不开你这样的实干家。可一个人还得有点抱负,总不能一辈子盯住那一亩三分地吧?”
卓小梅没能完全领会魏德正话里的意思,笑道:“魏书记这是高看我了,我这人是个做具体事的苦命贱命,离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恐怕还适应不了,就是有抱负,也抱不出什么名堂的。”魏德正说:“小梅你又自谦了,中学时你可是公认的才女。何况一个人的潜力是很大的,只要肯去发挥。”
说得卓小梅不禁动起了心思,莫非魏德正是想通过推荐所谓的全省十佳女青年,让你一步步向政坛靠拢,成为未来的政治新星?他现在可是大权在握的党群副书记,想让哪个政治上有所作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卓小梅忽儿耳热心跳起来,感觉身子像是充足了气一般,差点儿就要浮离沙发,飘向空中了。
好在卓小梅很快回过神来,还没忘记自己姓甚名谁。暗暗地不好意思了,不出声地骂自己道,你臭美什么?人家给根鸡毛,你竟当做令箭,还真的抱负起来。也许魏德正仅仅是心血来潮,给你个虚名玩玩,也不枉曾经同学一场。
卓小梅暗中骂着自己的时候,魏德正侧了头对吴秘书说:“你到楼下妇联去把贺主席给我叫来,让她先认识认识卓园长,以后好开展工作。”
吴秘书应声出了魏办。
就全省十佳女青年的话题,魏德正又说了些具体设想,才忽然话题一转,说:“小梅刚才你笑什么?”
没想到魏德正还惦记着她进门时的情形。只是这时卓小梅已经不感到好笑了,说:“我是见你门上那个四零八的号码,觉得有些意思。”魏德正说:“这也有意思?我怎么却没觉得呢?”卓小梅说:“你那是熟视无睹。”魏德正说:“那倒也是,说出来听听。”卓小梅说:“四零八,四零八,念出来是不是私人发?”
魏德正一听,眼睛一眯,也忍不住笑起来。竟然笑得鼻涕水都流了出来。只不过这是办公的地方,他才努力控制住自己,没笑出太大的声音。其实中间还隔着一个会客室,里面的声音传出去,已不会太响亮。
这下该轮到卓小梅奇怪了,不知道魏德正为啥这么好笑。卓小梅只好也跟着他笑笑,却笑得没一点笑意。
从抽屉里拿出纸巾,捏了捏鼻子,魏德正这才压低声音说:“小梅你不知道,这个四零八还真有个小趣事。过去这里曾是姚市长的办公室。他是市长,政府那边有市长办。可他同时还是市委副书记,市委办因此特意给他腾了这个四零八,还安排勤杂人员每天早上打扫卫生,弄得一尘不染。现在的人都喜欢八,开始姚市长对这个号码很满意,到市委这边来开常委会什么的,都要进来看一看,坐一坐。后来却打死他也不肯进这个办公室了,即使张书记在中央党校学习没到任,他临时主持市委常委工作那阵,待市委的时间比政府那边多,也再没进来过。还批评市委办的人多此一举,他工作那么繁忙,哪有时间往办公室跑?市委办的工作人员没法子,又不好安排给其他领导,只得让四零八空着。我觉得这么好的号码,又位于南面,光线不错,姚市长弃之不要,空着可惜,也就乐得拣个落地桃子,主动搬了进来。小梅你看看,这个地方不是挺不错的么?”
这么说着,魏德正扬起手来,对着四面墙壁划了个弧。这容易让人想起电视里惯用的伟人手势。那只手落回到桌上后,魏德正又两眼泛光,继续小声说道:“我搬进来之后,才知道正是这个四零八的号码惹恼了姚市长。公汽公司的工人不是因为改制的事老上访吗?一次一伙人在政府那边找姚市长,找了半天也没找着,不知谁透露市委办他还有一个办公室,便一窝蜂追过来,把他堵在门里,说姓姚的,原来你在四零八,找得我们好苦。也许是走廊上有风过耳,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有人将四零八听成了私人发,讥讽姚市长道,你当市长的别只顾着私人发嘛,自己发肿了,发胀了,也该管管我们工人的死活呀。这话一下子就在社会上传开了,大家都知道私人发就是姚市长。尤其是公汽公司,一有风吹草动,工人们就口口声声要找私人发,仿佛找不找姚市长,已经不再重要。前几天他们还瞒过市里的便衣,偷偷跑到省里去上访,声称要告私人发。省里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私人发为何物,后弄清楚是指姚市长,大家捧着肚子笑了半天。我接到电话,跑去领人,省信访局的领导还当做笑谈,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起过这个雅号。正因为如此,姚市长的知名度也就比谁都高,机关里的干部背后说到姚市长时,一律叫做私人发,绝不会有人产生歧义。大家开心,姚市长却很恼火,一听到四零八三个字就瞪眼睛,吹胡子,好像跟这三个字结了仇似的。”
说着这些的时候,魏德正像遇到了什么得意事,脸上无法自抑地洋溢着喜气,说是眉飞色舞,一点也不为过。卓小梅也认为这件小趣事有些意思,却总觉得还不足以让魏德正如此激动不已。也许是趣事后面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吧?卓小梅终究是局外人,搞不懂官场上的是非恩怨,不太容易跟魏德正产生共鸣。
魏德正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收住,说:“小梅,今天见到你这位老同学,我也是太高兴了,才变得忘乎所以,说起这件趣事。别的场合我可是半个字都没议论过的。姚市长是咱们市里德高望重的主要领导,工作扎实,清正廉明,我非常敬重他,两人工作上也向来合作得非常愉快。你可千万别到外面去说,传开了毕竟多有不妥。”
魏德正再这么一强调,卓小梅越发觉得自己刚才的臆测是有道理的了,这件所谓的趣事看来还不仅仅是趣事。
这时吴秘书和妇联贺主席进了魏办。机关幼儿园是个女人成堆的地方,跟妇联多少有些接触,卓小梅认得贺主席。也就用不着魏德正介绍,两人一见面就拉着手,亲热地问候起来。贺主席说:“魏书记已跟我打过招呼,我也觉得你是十佳的最好人选。咱们可得在魏书记的英明领导下,好好合作一把,不要辜负了魏书记的殷切期望。”
卓小梅不得不佩服贺主席的说话艺术。表面上她是在跟你说话,实际上却是向着领导的,一段不长的话里竟然三次捧出魏书记,好像离开魏书记一词,说的便不再是汉语,而成了在座的人无法听懂的俄语日语。不过卓小梅觉得这也无可厚非,连领导的威信都不懂得去维护,贺主席又怎能做上妇联主席这个位置呢?
寒暄过后,魏德正就推荐卓小梅参选省十佳女青年的有关事项作了具体指示,贺主席认真做了笔记,然后顺着魏德正的意思,谈了谈工作思路。卓小梅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对市委和妇联这么重视自己,重视幼教工作,表示由衷感谢。
贺主席领走任务后,卓小梅觉得也该告辞了。魏德正从身后的壁柜里拿出一盒高档茶叶,用报纸包好,递给卓小梅,笑道:“那次去幼儿园揭牌,得到你隆重欢迎和热情款待,也没什么感谢的,送盒茶叶,略表心意。”卓小梅说:“那是工作,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何必言谢?何况我又不会品茶,您还是留着自己用吧。”魏德正说:“你拿着吧。我不会亏待自己的,要喝,有的是,而且不会比这低档。”
做上魏德正这样级别的大领导,想喝好茶,自然用不着发愁。据说如今已进入极品时代,不仅仅是茶叶,包括烟和酒,过去的上品精品妙品一类,早上不得台面了,动不动就是极品,一盒茶叶、一条香烟,或一瓶好酒,六七百,甚至一两千的天价,那是算不了什么的。据说一盒带打火机和烟灰缸的极品熊猫牌香烟就是一千九百八,因备受老板和单位领导青睐,格外热销。至于购买这些所谓极品高档物的钱,来自何处,出自何人,谁笑纳,谁消受,大家心知肚明,不言而喻。
何况今天魏德正只字没提你送钱的事,已给了你天大的面子,你也得识趣,给对方一点面子,虽然魏德正那么大的面子,不是你这样的小民百姓给得起的。卓小梅也就欣然接住,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出得魏办,走出市委大楼,卓小梅长吁一口气,觉得今天到底不虚此行。心头因而明晃晃的,无声说道,冬天的阳光真是暖人。
回到幼儿园,虽然已过下班时间,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却还候在传达室门口。见卓小梅气色不错,石头一样悬着的心落了地,知道不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于是高兴地围住卓小梅,探问跟领导见面的情形。卓小梅简单说了说魏德正让妇联推荐自己做全省十佳女青年的事,乐得两位都跳将起来,说卓园长做了全省十佳,机关幼儿园岂不美名远扬,园威大振!这可是拿大钱做广告都做不出来的效益。
卓小梅还想拿出魏德正送的茶叶,与两位共享,又怕她们生出别的猜测,以为自己跟魏德正之间有什么瓜葛,便放弃这个想法。
回到家里,将那盒茶叶随便放进书柜,卓小梅脑袋里放电影一样,将跟魏德正见面的情形重新放过一遍,觉得这天的收获还真不小。这里有两人曾是中学同学的情份在,尽管自己当年没有接受他的追求,而选择了秦博文。还有那一万元,也是不能忽略的。那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数,可也不能说是个小数,多少会管点用。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话虽然有些露骨,难免让人听着不舒服,却是大实话。毕竟领导也是人嘛,人不爱财,高尚是高尚,却总显得虚伪,让人生疑。
只因没有喝茶的习惯,那盒茶叶在书柜里放了两天,卓小梅也没想起要拿出来,泡杯茶品品。领导送的茶肯定不是大路货。
不想这天晚上魏德正偏偏打来电话,问卓小梅茶叶的味道怎么样。电话是打到她家座机上的。开始卓小梅还以为是秦博文的债主,这段时间他们天天打电话找他。也就不想接电话,懒得跟他们磨嘴皮子。可电话响得很顽固,仿佛不将电话机震烂,不把卓小梅耳朵震聋,绝不罢休。
卓小梅只得过去拿起话筒。
竟然是魏德正。卓小梅有些意外。魏德正说:“小梅你架子蛮大的嘛,半天不接我的电话。”卓小梅随便编个借口,说:“刚才在阳台上晾衣服,楼下有些吵闹,没听到铃声响。”魏德正说:“那博文呢,你们妇唱夫随,他也和你在阳台上晾衣服?”
卓小梅本想告诉魏德正,秦博文躲债在外,又怕他问起来,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何况天下女人都一样,男人功成名就,自己跟着脸面生辉,自然津津乐道;男人出息不大,觉得也是自己的失败,挂在嘴上,提不起劲。卓小梅只是应付道:“他若有你想象的那么优秀,那我就有福气了。”魏德正说:“他哪去了?男人在外,没有不坏,你可要给我管严点哟。”卓小梅说:“你要我怎么管?男人管不管得了,你自己是男人,比我清楚。”
“全世界就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搞得最彻底最成功,现在的中国男人越来越听女人的话,管起来并不难嘛。”魏德正在那边朗声而笑道“我好久没跟博文见面说话了,还真想跟他聊聊。”
这口气听上去,好像这个电话是特意打给秦博文的。卓小梅也就说:“他回来后,我一定告诉他,你亲自来过电话。”魏德正说:“什么亲自不亲自的。可恨的是这家伙,家有娇妻,还到处乱窜,下次我可要好好批评批评他。”卓小梅说:“你当领导的批评几句,肯定比我管用。”魏德正说:“把我当做领导,那我就不敢批评了。”
闲扯几句,那头好像有了放电话的意思。可卓小梅正要说再见,魏德正又用不经意的口气问道:“呃,茶叶的味道怎么样?”
卓小梅有些不好意思了。人家盛情送你茶叶,你也没品尝品尝,现在送茶叶的人问起来,你说不出好丑,怎么领人家的情呀。卓小梅转着脑筋,正要用茶味怎么纯正一类的虚词来搪塞,魏德正已意识到她还没动过茶叶,说:“我知道你一园之长,忙得很,没时间泡茶。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说,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要亲口尝一尝。那茶叶挺不错的,趁鲜品品,便知道其味无穷了。”
放下话筒,看看墙上的钟,这个电话打了近半个小时。拉拉杂杂说了那么一大堆,好像并没两句非说不可的话,倒是说再见前提到茶叶,魏德正的口气听上去有些在意。莫非他是特意打电话问茶叶的?魏德正身为市委副书记,那么多工作和应酬,却如此关心你喝没喝他送的茶叶,真有意思。
转而又想,哪有送人茶叶,专门打电话来问茶味的?是讨你一句感谢吗?似乎用不着这么急切。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用意呢?
这么琢磨着,卓小梅起身去推卧室门,要拿出书柜里的茶叶,泡一杯茶尝尝。
客厅里的电话又不识时务地震响了。
卓小梅立住,瞥一眼电话机,心想这回又会是谁呢?该不是魏德正吧,他大概不会这么快便来电话检查落实喝没喝他茶叶的。要么就是要债人,杨白劳的钱不还,黄世仁哪里睡得着觉?另有可能便是秦博文本人,已好久没他的音讯,也该给家里来个电话了。
拿起话筒,原来是该死的宁蓓蓓。早不来电话,晚也不来电话,恰在你心神不定的时候来电话,让人好费猜疑。宁蓓蓓的声音有些发脆,说:“小梅你在家里吧?”卓小梅没好气道:“我没在家里,谁接你的电话?”宁蓓蓓说:“我在你楼下,我可以上来么?”卓小梅说:“不可以上来,我家里埋了地雷。”
扔掉电话,打开门,宁蓓蓓的脚步声橐橐橐自楼下响了上来。
还没进屋,宁蓓蓓就乐不可支地说:“我是临时决定来找你的,我想看看自己运气如何,事先才没跟你联系。到得楼下,见你家窗户亮着灯,就敢肯定你在家里了。”卓小梅说:“到了楼下还打电话,你是想为电信事业作贡献吧?”宁蓓蓓说:“我听人说,拜访朋友之前,一定得先通个电话,以防碰上你的敌人。”
这话倒还有些意思,卓小梅说:“是呀,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说得宁蓓蓓直笑,说:“你的理论水平比我高多了。其实我也知道,我的敌人你是不会让他进屋子的。”卓小梅说:“你的敌人额头上又没写着字,我怎么看得出来?总不能随意树敌,孤立自己吧?”
将宁蓓蓓迎到椅子上,卓小梅想起刚才没来得及拿出来的书柜里的茶叶,说:“朋友送我一盒高级茶叶,这就给你泡一杯。”宁蓓蓓拦住她,说:“免了免了,晚上喝茶兴奋,睡不着觉。”卓小梅说:“你也太讲究了。我又没像你一样,家里备着高档咖啡。”只得改变主意,跑到杂物房里搬出一摞橘子,剥一个递到宁蓓蓓手上。
宁蓓蓓往嘴里扔一瓣橘子,点头道:“味道不错。现在的橘子化肥用得太多,越来越不好吃,好久没吃到这么纯正的橘子了。当然我不是到你家里来解馋的,能见到你,我也就心满意足。”卓小梅说:“说得这么伤感干什么?像是生离死别似的。”宁蓓蓓说:“你看出我伤感了吗?我活得很滋润呀!”
卓小梅是故意逗宁蓓蓓的。她眉眼间那掩饰不住的兴奋,早就让卓小梅看出来了,她是有话要说,才跑到你这里来的。一定是高兴的事儿,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发慌。
卓小梅的猜测没错,手上的橘子还没吃完,宁蓓蓓就开口说道:“小梅告诉你一件事。”卓小梅说:“什么好事?遇上初恋情人啦?”宁蓓蓓说:“我已经办了手续,就在今天下午。”卓小梅说:“什么手续?是升迁手续,还是出国手续?”
宁蓓蓓说:“离婚手续。”
本来卓小梅也隐约觉得,宁蓓蓓是来告知这个消息的,可这话真从她嘴里冒出来时,卓小梅还是有些惊讶。记得那次两人一起喝咖啡时,宁蓓蓓就说过要跟自己男人摊牌,卓小梅原以为她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不料她还真的付诸实施,解除了婚约。又想起她说的调试咖啡的方法,看来世上最难调和的还是婚姻这杯咖啡。千年修来同船渡,万年修来共枕眠,滚滚红尘,茫茫人海,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走到一起,从相识相知相爱,到你选择我,我接受你,组建起家庭,自然是因了一个缘字。忽然间就离婚了,各奔东西,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路人,难道那多年的缘分就这么容易了断?况且眼前这个说出“离婚”二字的女人,口气竟然如此轻松,仿佛是说着与己无关的别人的事一样。
多思的卓小梅竟然毫无来由地伤感起来,暗自自怜道,自己哪天若走到这一步,会不会也像宁蓓蓓这样轻松洒脱呢?
见卓小梅一时沉默无语,宁蓓蓓有些不解,说:“你兔死狐悲什么?我离了婚,又不逼你也跟着离。”卓小梅说:“我才没你如此新潮,好赶时髦。”宁蓓蓓说:“我知道你不太同意我的做法。不过那天在我家里,你是表了态的。”
宁蓓蓓的意思,卓小梅当然懂,她笑笑,说:“你放心,我不会横刀夺爱。”宁蓓蓓眉毛一扬,拿一瓣橘子塞进卓小梅嘴里,说:“你真是我的好班长。”卓小梅咽下橘子,说:“你离婚的事告诉他没有?”
不用说,这里的他便是罗家豪了。
宁蓓蓓一下子垂下了眼帘,刚才那得意的神色已然消失。卓小梅也就知道她今晚不仅仅有话要说,还有别的来意,说:“你先没跟他说一声就离婚,是不是太冒险了?”宁蓓蓓抬起头来,哀怨地望着卓小梅,宛若一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女孩,说:“我如果先跟他说一声,他肯定会反对的,那我又下不了决心了。”卓小梅说:“现在呢?他知道了没有?”宁蓓蓓怯声怯气道:“我还是不敢告诉他。”
女人就是这样不可理喻,面对无情的世界,可以昂起自己高贵的头颅,不屈不挠,可碰上无情的男人,则变得兔子一样柔弱而无助了。看这宁蓓蓓,从来就是不甘人后,敢说敢当,有什么事情她想做而做不到的?唯独在罗家豪前面,她是那样缺乏自信,什么威风都耍不出来,好像前辈子就是他俯首贴耳的家奴似的。
也许是出于同情,卓小梅说:“你是要我把你的事转告给罗家豪?”
话出口后,卓小梅就有些后悔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呢?要罗家豪对宁蓓蓓的离婚负责,满足她的意愿?这其实是卓小梅最不乐意看到的。女人都一样,一个也被自己喜欢着的优秀男人,就要在眼皮底下被另一个女人掳走了,那滋味总不好受,虽然自己并没有要去跟这个女人一争高低的打算。
宁蓓蓓要的正是卓小梅这句话。她喜出望外道:“知我者,老班长也。”卓小梅说:“只怕罗夫人知道我从中作祟,会要了我的小命。”宁蓓蓓说:“你放心好了,我也是你那句话,不会横刀夺爱,抢走她的夫君的。”
这倒是让卓小梅不懂了,说:“你只管自己离婚,再让他知道这件事情,仅此而已,别无所求?”宁蓓蓓肯定地点点头,说:“是的,只要他知道我是为他离的婚,我就满足了。”
这个宁蓓蓓真有几分可爱。当今社会,说一个人为了对方,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却不需要任何回报,恐怕谁听了都觉得是童话,不相信会是真人真事。卓小梅说:“坐在我前面的,原来是本世纪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纯情女人。”宁蓓蓓说:“别挖苦我好不好?你以为我这是闹着玩的?”卓小梅说:“我不是挖苦你,我是想,这个罗家豪如果不善待如此痴情的美女子,那他简直就是王八蛋一个。”宁蓓蓓笑道:“谁知道他是不是王八蛋?”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宁蓓蓓也该走了。卓小梅要送她下楼,她不让,说:“请留步吧,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已是感激不尽。”
听着宁蓓蓓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卓小梅发一阵痴,朝电话机走去,想这就给罗家豪打个电话。答应了的事就得做到,不能爽约,虽然由自己向罗家豪转告宁蓓蓓离婚的事,让卓小梅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拿起话筒,卓小梅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另外找个时间,当面告诉罗家豪,看看他对宁蓓蓓离婚是什么态度。
躺到床上,宁蓓蓓刚才说过的话还在脑袋里响着,让卓小梅感慨不已。
至于书柜里魏德正送的茶叶,一时又被忘到了脑后。
这天走进园长办,接两个电话,签几张发票,手头没有要紧事,卓小梅便打开抽屉,拿出魏德正给的那份表格填写起来。无非是个人简历之类,每年都要填一两回的,按惯例填上去就是。可还没填完一页,忽想起好一阵子没到班上去转转了,便将表格扔进抽屉里,准备出门。这才见一伙人已堵在门口,是已经来闹过一次的秦博文的债主们。不过这次少了一个人,那便是袁老师。
卓小梅只得立住脚步,说:“你们是不是也太急了点?其实我比你们更急,每天都要打好几个电话找秦博文,还托公安局的朋友帮着摸线索。”债主们说:“我们也相信卓园长在找秦博文,只是离春节没几天了,叫花子都要过年,不知道卓园长还让不让我们过年。”
这话让卓小梅猛然想起已经进入阴历十二月,这个学期自己天天连轴转,竟不知今夕何夕。不过眼下容不得你发慨叹,得先把债主们打发走。卓小梅说:“你们的心情我也理解,估计秦博文总不会老躲在外面,连年都不回来过吧?”他们说:“假若秦博文不回来过年呢?那我们就叫花子都不如,不要过年了?”卓小梅说:“再怎么的,秦博文也是我的丈夫,没找到他,我安得下心来?反正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见卓小梅连这种话都出了口,几个人一时不好说什么了。可钱是秦博文借走的,找不到秦博文,不找她做妻子的,又去找谁呢?沉默没几秒钟,有人站出来,说:“卓园长你是当园长的,总比我们有钱多,是不是代秦博文先还一部分,我们也好回去向家里人交代。”
一上场卓小梅就明白是自己还给袁老师那一万元,带来了连锁反应。只得无奈道:“你们以为当园长的就有钱?”几个众口一词道:“当园长的是单位领导呀,当领导的没有钱,这世上谁还有钱?”
当领导就有钱,这样的话好像符合挺逻辑的。脑袋长在各人的脖子上,如今想要人不这么讲逻辑,恐怕还有些困难。卓小梅只得自嘲道:“我这个园长算什么领导?既没人事权,可以批发乌纱帽,也没财权,可以搞权钱交易。硬要说权,无非是为园里百多号职工的生存四处奔波的跑腿权,可这又换不来票子。”
见卓小梅一再推托,邹师傅放开嗓门道:“卓园长你没票子,怎么还了袁老师一万?还主动将秦博文的余欠揽到自己名下,重新写了欠条。”
还了袁老师一万元,他们心里不平衡,也不难理解。当时也是考虑到袁老师家没法过日子,又是园里的职工,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卓小梅才动了恻隐之心。记得还叮嘱过袁老师口齿要紧,谁知她还是露了出去。可以不管的事你要管,你这不是狗咬耗子是什么?现在看你怎么下台。
别无他计,卓小梅只得硬着头皮表态,春节前三天,他们再到幼儿园来找她,秦博文回来了更好,即使没回来,也得给各位一个交代。一伙人这才罢了休,说到时不见人,也得见钱,不然大家都别想过年。
要债人走后,卓小梅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灰色的天空,心里将秦博文狠狠诅咒了一阵。可又觉得秦博文其实没什么错,他并非骗子,借钱是想干番事业。如果汽车制造厂改制后的产权不一再易主,他们的修理厂肯定是会做大的,秦博文也就不会因欠债出走,以至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卓小梅正在发呆,苏雪仪进了园长办。本是要请示工作,见她一脸晦气,便问是不是老革命碰上了新问题。卓小梅叹口气,说了刚才的事。苏雪仪说:“现在离春节只有二十多天了,如果到时秦博文还不见踪影,这伙人又找上门来,你拿什么打发他们?”卓小梅说:“是呀,也是见这些人日子难过,借给秦博文的钱没一个来得容易,很是过意不去,才许了这个愿。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后悔都来不及了。”
苏雪仪觉得事情还是坏在袁老师身上,说:“怪只怪袁老师,接了那一万元,嘴巴闭紧点,没露口风,债主们也不会这么快又上了门。就是上门,反正又不是你本人借的钱,你不予理睬,他们也不可能拿你怎么样。”卓小梅说:“可不是,原想袁老师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应该藏得住事的,谁知她嘴巴是个漏斗。”
见不是谈工作的时候,苏雪仪坐一会儿就出了园长办。卓小梅心里还烦着袁老师,也哐上门,要到袁老师家里去,问她干吗要把话给漏出去。
到得袁老师家楼下,低了头正要往黑洞洞的楼道口钻,从里面走出一群人来。卓小梅都认得,是袁老师的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每个人都手忙脚乱,没有谁闲着。有背上掮着烂麻袋的,有腋下夹着破绵被的,有怀里抱着旧坛子的,还有手里抓着锅鼎瓢盆的,像是发生大灾大难,无处安生,要到外面去逃荒。走在最后的是袁老师四十大几的大儿子,肩头扛着一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卓小梅自然认得,那是袁老师家里唯一可称得上电器的东西。也许是行动匆忙,连两根电视天线都没来得及缩短扳倒,像蟋蟀那长长的触角,在空中一晃一晃的,煞是滑稽。
是不是要给袁老师和伍大爷搬家?明摆着又不太有这种可能,因为袁老师这几个子女的居住条件都比幼儿园差。想问他们这是干什么?见一个个脸色铁青,横眉冷眼,看上去比自己火气还大,卓小梅也就不想惹他们,退到墙边,让出道来。
瞧着这伙人转过墙角,不见了踪影,卓小梅才钻进楼道,朝楼上走去。转过楼角,便见袁老师家门洞大开,从里面传出苍老而嘶哑的啜泣声。
卓小梅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袁老师家里一片狼藉。桌椅板凳朝着天花板,旧衣杂物扔得满世界都是,打烂的碗碟和热水瓶碎片,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这才卓小梅想起小时看过的电影,日本鬼子抢掠过后的中国百姓家里就是这种镜头。
却没见人影,也不知那啜泣声来自何处。卓小梅抵了脚尖在屋里穿行,尽量回避着地上的碎片,以免刺破自己的鞋子。忽见墙角歪歪扭扭的矮柜晃动了一下。那是用来放黑白电视机的矮柜,不用说,上面再没了电视机。卓小梅几步走过去,才在矮柜后面发现了伍大爷。他狗一样蜷曲着,满脸痛苦,一双手扶着打颤的右腿。见了卓小梅,伍大爷揩一把纵横的老泪和腮边的血迹,往厨房方向指指,那声卓园长还没喊完,又泣不成声了。
卓小梅拔腿往厨房里奔去。只见袁老师仰面朝天,眼睛翻白,口里吐着白沫,比那次在园长办里的情形更加恐怖。卓小梅吓一大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赶紧拿出手机,拨通苏雪仪,要她叫上园医,立即赶到袁老师家里来。
园医和苏雪仪还有曾副园长几个很快赶到,大家七手八脚忙碌起来。在苏雪仪的配合下,园医就地给袁老师打了针,用了药,稳住病情。再弄出厨房,扶进卧室里躺下。卓小梅和曾副园长则过去搬伍大爷。他只是脸上碰破了皮,用碘酒将血迹擦掉,便没了事。大概因为气愤,加上年老缺钙,一只脚抽筋抽得厉害,现在也稍稍能动弹了。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刚止住老泪的伍大爷又泣不成声了。
在场的人鼻子一酸,也就不再吭声。
袁老师还是那个旧病,慢慢便恢复过来。几个人也就围到床前,听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水诉说家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几位子女早就对两个老家伙心怀不满,经常抱怨小时候舍不得拿钱送他们上学,长大后又没本事给他们找好工作,才都招工进了氮肥厂,没领上几年工资,厂子一垮,便丢掉手中饭碗,一个个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连肚皮都没办法填饱。这也就罢了,反正如今穷人遍地都是,跟那些进了城却找不到工作,只得流落街头,到垃圾堆和下水道里觅食的乡下民工还是要强一些。可恨的是袁老师背后竟悄悄留下私房钱,把子女们当贼提防着,瞒得跟密不透风的罐头一样。本来他们早就起了疑心的,多次逼问两老到底留下多少钱,存在什么银行,不趁着口里还能喘气,早点拿出来,哪天一命呜呼,下阴曹地府见阎王去了,年轻人到哪里去翻找?
正在他们挖空心思,琢磨着用什么手段才套得出存款时,忽闻知袁老师为拿高额利息,将钱放了外债。这还了得?子女们于是一次次回家里来兴师问罪,暴跳如雷一个,只差没将卵子和奶子跳脱。袁老师有自己的顾虑,深知这些家伙没一个靠得住,才节衣缩食省下几个小钱,好给自己和伍大爷养老。若被他们弄走,以后两人就是烂在屋里,他们也不会回来过问的。于是像京剧里的李玉和一样,守口如瓶,誓死不肯招供。
没抓到什么把柄,儿女们吵闹了几次,只得作罢。后来听说秦博文的债主们去找卓小梅讨债,袁老师也在场,还因卓小梅说了几句气话,突发癫痫,倒在园长办。对老家伙放债的事,儿女们也就坚信不疑了。又风闻卓小梅替秦博文还给一万元,一伙人兴冲冲跑过来,讨伐两位老家伙,将家里搅了个底朝天。没上锁的抽屉翻个够,锁着的柜子通通被撬开,壁缝墙隙天花板,每一个角角落落都已搜遍,也没见着存折和人民币的影子。他们于是被激怒了,把家里砸得稀烂,然后肩扛手提,能拿的不能拿的都拿上,准备撤离战场。两位老人还想上前阻拦,一个被击倒在矮柜后面,脚脖子抽筋,无防守之力;一个被推翻在厨房里,癫痫复发,没招架之功。
闻此详情,卓小梅几个唏嘘不已,半日无语。
因各自都有一摊子工作等着要做,大家帮着收拾完这个七零八落的家,也就出门离去。只有卓小梅又多坐了一会儿,安慰了袁老师几句。问到那天留下的欠条和那一万元钱,袁老师说她第二天就转移了地方,不然早落入那帮孽种手里。本来卓小梅这天是来责问袁老师的,她不该把这事透露出去,惹得邹师傅一伙跑到园长办,将自己堵了半天,现在这些话已没法出口了。
从袁老师家里出来后,卓小梅难免又要叹惋一番。这个世界也不知怎么了,大家眼里都只有“钱财”二字,什么骨肉亲情养育大恩都弃之如敝屣。可细细想来,好像又不是这么简单,道德的沦丧,伦理的缺失,不只是钱财惹的祸。
又想起另外那些多次找到自己,仍没讨得一分钱的债主,估计情况比袁老师好不到哪里去,卓小梅心里又是一阵难受。她开始去找亲戚朋友,想凑个两万三万的,多少给人家打发一点,先稳隐他们的心,其余等秦博文回来后,让他自己去想办法。可如今借钱比抢钱难。抢钱时,刀枪之下,不给也得给。借钱却是另外一回事,你手无寸铁,人家不借,你没一点办法。何况亲友们早知道秦博文躲债躲得不知去向,卓小梅还没开口,他们就碰上瘟神一样,借故逃之夭夭。或者远远见你走过去,立马掉头绕到另外的道上,开着火箭都追不上。过去他们可不是这样,见着卓小梅,一个个客气得不得了,问吃问穿,问长问短,比爹妈还亲热。如果有事相求,比如孩子要读幼儿园,想免建园费什么的,更恨不得把你供到祖先牌位前,好天天给你烧香磕头。
还去找过秦博文过去的一些同事和哥们。当然是那些曾占着厂里好码头发了家,或是早年离厂经商致了富的。当年的秦博文因为有文凭有技术,还有人品,常为那些人排扰解难,他们对秦博文钦佩得五体投地,曾拍着胸脯要为他两肋插刀。可如今卓小梅找到他们,提到秦博文,他们却顾左右而言他,好像从没听说过“秦博文”这三个字似的。
转悠了两天,处处碰壁,卓小梅终于死掉这条心。她也想过从幼儿园借点公款,然而作为一园之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单位的家底。园里每用一笔钱,得她点头同意,每报一笔账,得她签字批准才能报销,如果这个月你借走两千三千,下个月就有两三个老师领不着工资,或孩子们得饿两天肚皮。何况就是借个两千三千的,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卓小梅的情绪变得格外低落。在园长办里坐着,却无心做事,园里的工作都交由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她们去打理。连那份十佳女青年表格一直压在抽屉里面,也没兴致拿出来瞧上一眼。
直到贺主席那边催得急了,卓小梅才强迫自己把表格填完。然后跟幼儿园的相关资料一起装进文件袋,特意跑了趟妇联。贺主席将表格和资料翻了翻,点头道:“基本情况已在这里,可以整理出一个像样的综合材料了。”
然后拉着卓小梅,出了妇联,说是要给她去找高手。
卓小梅还以为要去找何方高手,原来贺主席带着她奔赴机关事务局,直接走进局长室。费局长正在听一位科长的工作汇报,一见二位,汇报也不听了,将科长支走。不大一会儿,科长又返身回来,只不过手上多了两个杯子,正冒着腾腾热气。卓小梅忙起身接住杯子,心想这科长挺会表现的。
等那科长出了门,费局长才说道:“两位今天是不约而同,还是相约而来?”
贺主席跟费局长一个级别,口气随便,说:“费局长你别拿腔拿调的,我就不相信魏书记没给你打过电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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