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捻,不停地捻,结果一捻就捻了十分钟。不知不觉中医生已经满头大汗。而露洁突然咳嗽一声。
医生叫到:“好了!”便掏出纸巾擦汗。露洁说:“康赛你扶我起来,我浑身酸疼。”啊,露洁果真说话了。只听医生说道:“丁副院长是受了严重惊吓。从中医角度讲,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活动,在正常情况下,是人体精神活动的外在表现,正常而有节制的精神和情绪活动,表明内在五脏六腑阴阳五行的生克制化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一定的平衡状态,这有助于正常的生理活动,一旦七情过度,‘盛怒不止’,‘喜极无制’,‘思想无穷’,‘悲哀太甚’,‘恐惧不解’等强烈而持久或突然而巨烈的刺激,超过了人体生理活动所能承受和调节的范围,脏腑五行就会失去平衡,病乃由生。而‘惊则气乱,惊恐伤肾’,刚才扎的穴位便是肾经原穴‘太溪’穴,强刺激十分钟,病人一般都能痊愈。”我说:“是够神的,只一针啊!”医生又说:“内经有云:‘恐则气下,阳气下陷,无法上荣于头目,故脸色苍白,气血不应,是以引气上行,用涌泉配合百会,也见奇效。’”我听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只是连连点头。医生喝了一杯茶就告辞了。因为是给本医院副院长治病,他也没提出诊费的事。
外人走了,露洁当着丁露贞就扑到我的身上抱住了我,然后哇哇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又松开我跑进洗手间,对着抽水马桶哇哇大吐。我始终紧跟在她的身边搀扶着她。把她吐出来的秽物及时冲走。丁露贞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跟进来了,她抬脚就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结果吓我一跳。我说:“大姐,你干什么?”她说:“康赛你失职!看把自己老婆折腾的!”我说:“你别护犊子了,是露洁背着我偷偷跑去的,没把我吓死!”丁露贞道:“你没吓死,却差点把露洁吓死!”
这时露洁就站起身来说话了:“姐,你什么都别说了!你是祸头,你是祸根!咱妈说得好,如果武大维娶了你,就不会乱找情人,就不会为情人谋取经济利益。任何一个城市、一个部门的**都是相互传染的,没有武大维也就没有孙海潮。你想想,你应该负什么责任?”丁露贞道:“你说这些我可不能认账!我和武大维的关系早已了断。既然咱妈不让我嫁给武大维,我便绝不会嫁给他。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的初夜已经给了他,难道这还不行吗?他这辈子应该心里平衡了!但他太贪心了,太不知足了!左一个右一个搞了那么多情人,然后挖空心思为情人谋利益,生生把自己葬送了!谁都一样,应该自己为自己负责任,自己出了问题凭什么赖到别人头上?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谁左右得了?”
露洁还要说什么,被我用一杯水堵住了嘴,我让她赶紧漱口。这时,丁露贞的手机彩铃响了起来。苟胜、刘奔、刘志国都处理了,大家又都开始使用手机了。只听丁露贞“嗯,嗯”着,最后说:“我一会就到,不过我得带着康赛,你们同意吗?好吧。”丁露贞合上手机。我问:“怎么回事?”她说:“武大维在双规期间绝食,已经三天了。调查组让我去一趟,和武大维谈谈。我提了一个要求——让你跟着,因为,我怕他说出不能见人的话来。调查组同意。”露洁道:“我也去!”丁露贞道:“姑奶奶,你消停消停吧,我们都让你闹得屁滚尿流了!”露洁便撇撇嘴。丁露贞洗了把脸,用露洁的化妆品化了一点淡妆(其实她平时从来是素面朝天的,可见,要见武大维了,她就要抹一抹),刚要出门的时候,突然返回身来,说:“我得解个小手,让露洁赶罗得我这半天没解手。”我急忙闪身把她让进洗手间,替她把门关上。
此时露洁帮我抻着衣服上的褶子,说:“康赛,我真怕你出事!你要死了,我可怎么办?”我说:“还能怎么办,西红柿白糖,凉拌。”露洁啪就给我一巴掌,打在我的胳膊上,生疼生疼的,然后问我:“疼吗?”我说:“疼。”她说:“疼就对了。”此时,丁露贞拉开门走出洗手间,说:“露洁,不许老打我的秘书啊,我可心疼呢!”露洁道:“那我更得打了!”我说:“行了行了,赶紧走吧,进了你们丁家的门天天日以继夜还得挨打。”丁露贞道:“露洁,你可听见了,今晚不许康赛碰你!”我拉开门便使劲把丁露贞推了出去。
我随着丁露贞打的来到市政府招待所。自从司机肖海亮被冯小林铐过一次以后,丁露贞一直没坐过肖海亮的车。她已经对肖海亮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作为市委书记,有事需要外出便要打的,这种事只怕是国内奇闻、平川市独有。既然如此还把肖海亮留在机关干什么?我这么问丁露贞。她说:“我也在想,是不是把肖海亮下放到基层单位,可是,我又想,作为一个司机,他能有多大能量?他只能干点为虎作伥的事。是不是和他谈谈,只要他把拿港川公司的钱退出来,就还留他在机关,否则,那就对不起了。”我说:“可以。反正得有个说法,不能这么稀里糊涂的,你天天打的算怎么回事?一个市委书记竟然害怕小车司机,太不合逻辑了!”丁露贞道:“好吧,回头你和他谈谈吧,相信你能拿住他。”
市政府招待所一直是有武警站岗的,来到这里以后我才明白,武大维被双规是关在这里。我以为是在拘留所,其实不是。传达室一个小伙子见我们来了,便跑出来。我不认识他,他却认识我,他跟丁露贞握了手,喊了“书记!”然后与我握手,说:“康处长,我是小周,市纪委秘书。”我连忙点点头。他便引领我们穿过一片绿地中的甬道往一座偏楼走。我一抬头,看见了这座楼的窗户都安了铁栅栏。走到门口发现还有站岗的。被双规的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逃出去。
进楼以后,小周领我们来到三楼小会议室,这时,我们看到屋里围着圆桌坐着两个陌生人,估计是省纪委调查组的人,他们旁边就是武大维。每个人的面前都戳着一瓶矿泉水。此时的武大维仍然挺直着腰板,虽脸色苍白,瘦削,嘬着腮,胡子拉碴,但那眼神依然让人看上去洒脱而威风。尤其看见丁露贞走进来,他便撇一撇嘴,露出极其轻蔑的暗笑。丁露贞走过去坐在对面,与武大维隔桌相望,我则坐在丁露贞旁边。一个陌生的调查组的人又从身下的纸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递给我和丁露贞,然后清清嗓子说:“武大维已经三天没有吃饭,想必是对我们的调查工作有抵触,那么,抵触的原因是什么呢?我们很纳罕。今天,请来了百忙之中的露贞书记。据我们所知,露贞书记与武大维是青梅竹马,应该对武大维的思想发展脉络耳熟能详,那就烦请露贞书记帮助武大维认清形势,认清自己,实事求是地选择适合自己的道路和生存方式。露贞书记,请吧!”
丁露贞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说:“大维,我记得三十年前你帮助我复习功课准备高考的时候,讲过一句话,就是‘认识你自己’,那时候你看我信心不足就千方百计鼓励我,让我看清自己的潜力。我对那时的情况记忆犹新,念念不忘。”一直沉默的武大维听了这话低下了倨傲的头,声音沙哑地说:“既然你从这个问题起头,我也不妨再辅导你几句——你知道最早哲学的源头是什么吗?就是古希腊刻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殿内的箴言:‘认识你自己’。古希腊第一个哲人泰利士十分重视这句箴言,当有人问他什么事情最难的时候,他就回答说:‘认识你自己!’另一个大哲人苏格拉底干脆把‘认识你自己’明确地规定为自己哲学研究的根本任务。认识自我,认识绝对本体,构成了哲学的起源!可是多少年下来,从泰勒斯的‘水’、赫拉克利特的‘火’、德莫克利特的‘原子论’,到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学说,哲学已经从婴幼儿走向成年,从本体论发展到认识论、历史观以至价值哲学,产生出亚里士多德、培根、笛卡儿、洛克、莱布尼兹以至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一系列伟大的哲学泰斗,在哲学领域的穹顶上,如璀璨的星辰,光芒万丈?但是,妈那x——请允许我这么说——认识自我的任务,从来没有完结过!我们每个人都没能完完全全认识我们自己!”
丁露贞又喝了一口水,说:“一个不错的开场白!但恕我直言,仅仅是个开场白而已!有个叫王冲的作家说:现如今我们需要补课的不是高尚,不是伟大,而是遵守基本道德,遵守基本的规范。首先需要提及的是行为的基本规范。办事排队、过马路看红绿灯、碰了人说声‘对不起’、上完厕所冲马桶,这是最基本的常识和基本道德。可是我们身边却有太多的人连这么基本的东西都不遵守,而遵守者反而成了傻瓜。于是人们就把中国是礼仪之邦,说成全世界最大的笑话。为什么会这样?守规矩错了吗?我们的老祖宗说‘盗亦有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美国人是怎么说的呢?美国是个最讲实用主义的国家,实用主义几乎是他们的立国之本,但他们的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学生却有一门关于道德规范的必修课,指出道德规范并不是让学生拒绝高薪工作,而是让他们思考应该用什么方式赚钱。讲道德,讲得就是做人的的基本规范。比如,领导者面对老百姓时有话好好说,不能眼睛看着天打官腔,更不能动不动就来一句‘妈那x’;再比如,看到交通事故时表示关切,而不是看热闹。台湾女作家龙应台说得好:‘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为不苟且所以有品位;人懂得尊重别人——他不霸道,因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夺,因为不掠夺所以有永续的智能。’”
武大维也拿起桌子上的矿泉水瓶子,拧开了盖子,喝了一口。看起来他只绝食而没“绝水”他有些不屑地说:“你只知道‘盗亦有道’,你知不知道‘道可道,非常道’?知不知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知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丁露贞打断了他说:“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这么想问题?做人最需要踏实,既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妄自尊大,过于自信会导致自以为是和自我膨胀。第一需要遵守的基本道德是就诚实。当年朱镕基给上海会计学院题词时,没写别的冠冕堂皇的话,而是言简意赅地写了‘不做假账’;哈佛大学的mba学员在毕业宣誓的誓词里,开头的话就是‘我将以最正直的方式行事,以符合道德规范的方式从事我的工作’。千万不要以为欺骗别人欺骗组织是小事一桩。第二是平等。佛曰众生平等。别人要得到一样东西需经过千辛万苦的努力,你凭什么就可以依仗权力唾手而得?想一想,你依靠权力都得到了多少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不要总想着要超越‘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由诚可贵,平等价更高。第三是善良。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咱们权且把善良的标准降低一点,不要求你舍己为人,但尽量做些利人不损己的事情总是可以的。比如说,想帮助别人,就先看看自己的能力,不要拆东墙补西墙;不要前面帮人一把,后面紧跟着要小钱;更不要把党纪国法玩乎于股掌之中。别说你一个检察长,就是我这个市委书记,都是生活在法律允许范围之内,而不是之外。”
起头无疑是和风细雨的,而倏忽间就疾风暴雨起来了。两个人都在挑战对方。武大维想在气势和心理上压过丁露贞,丁露贞却在道义上居高临下。武大维顽固地闭起眼睛,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但他分明在认真地倾听和分辨着。丁露贞毕竟是丁露贞,她早已不是三十年前被武大维搂在怀里的那个小姑娘丁露贞。接下来,她便以令人匪夷所思的记忆力,将我调查武大维的所有事实,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任晶晶,乌梅,马向前,钢铁公司,水泥公司,化工公司,房地产公司,一桩桩一件件,事实清楚,数字准确,说着说着,丁露贞的声音就梗咽了,接着,几乎是声泪俱下:“我在三十年前把初夜给了你,原以为你会永远把我记住,把一个纯洁的青春少女的美好祝愿镌刻在心底。但你是怎么做的呢?你对得起我吗?我现在要求你将我三十年送给你的感情还给我,你还得起吗?”丁露贞说到这里再也控制不住,突然捂住脸发出“呜呜”的哭声。而武大维却突然往椅子一侧歪了下去,咕咚一下子就摔在地板上。
调查组的人将武大维扶起来,让他重新坐好,但他再一次歪了下去。调查组的人方才知道,武大维只怕是脑溢血了。便急忙拥住武大维,然后派人赶紧打120。此时,市纪委的小周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个小型录音机,对丁露贞道:“露贞书记,你最后那一段话是不是抹去?”丁露贞用纸巾擦着眼睛说:“不用。如果这样的话还感染不了武大维,他这个人就真正不可救药了。”
离开市政府招待所以后,丁露贞显得十分虚弱,像刚刚得过一场重病一样。走在路上,她倚着我,打的以后,她也让我坐在她的身边倚着我。我蓦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不能没有**的。尤其是一个有身份的体面的女人。当她把自己最隐秘的东西公之于众的时候,那几乎就是精神垮塌的时候。她病恹恹地告诉我:“不回机关了,去露洁那里。”于是,我让出租车开往露洁的家。
我扶着丁露贞上楼以后,她就躺在我和露洁睡觉的地方,一觉睡了过去。我不敢离开,就一直坐在一边守着。伯母见此,急得抓耳挠腮,却也无计可施,最后只得去市场买生鸡,说回来给闺女熬鸡汤。直到下午露洁下班回来,丁露贞也没醒。露洁问我:“咱姐这是怎么啦?”我说:“这些日子她太累了,必须强迫自己停下来几天,否则人就垮了。”露洁道:“那怎么不回自己家睡觉啊?她躺在这,咱俩怎么办?”我说:“咱姐心情不好,你就由着她吧,你还回咱妈那屋睡去,我睡客厅。”露洁便“切”了一声道:“岂有此理!”其实,我此时猜到了丁露贞的心思,她仍旧在怀恋自己的青春岁月,怀恋与武大维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她现在睡在露洁家里——这里其实是母亲的家,有母亲和妹妹在身边,就可以找回三十年前的那种感觉了!而从这时开始,丁露贞再也没回她的办公室。她根本就不提工作的事了。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躺着想心事。我悄悄给副书记和秘书长打了电话,告诉他们露贞书记病了,要歇几天。
这时,市纪委小周给丁露贞打手机,告知一个情况,说:“露贞书记,多谢您的大力支持,您的一番话震撼了狂妄的武大维。武大维确实脑溢血了,但不严重,经过抢救已经没有危险,现在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整个交待了,当然,那也是对您所陈述和揭露的事实的重复。但是,武大维意外地揭露出其他人的不少行贿受贿的犯罪事实,这对端正平川市各级机关的工作作风,对加强整个干部队伍的党风廉政建设都是不小的贡献。武大维做完交待以后,分别给任晶晶和乌梅写了两封遗书,劝告她们规规矩矩配合调查,然后就把衣服撕成条,在洗手间绑了一个绳套准备上吊,结果被我们发现了,否则就死了!您是不是再来劝劝他?我看他对您的话是能听进去的。”丁露贞有气无力地告诉小周:“我不去了。他愿意死就死吧。我已经解救过他一次了。其实,他确实该死了!”
丁露贞说得不错,武大维曾经跑到市委党校外面的树林里,在一棵树上拴了腰带准备自尽,是丁露贞指令市公安局派人及时解救了他。而他拴腰带的那棵树,就是三十年前丁露贞曾经拴过腰带的地方!也就是说,他在心底里对丁露贞是深深记挂着,不可能忘记的。只是他背离丁露贞背离得太远了,已经无可挽回。
半年后,武大维被判处无期徒刑。如果不是他后来表现好,是非枪毙不可的。而他的表现之所以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能不说是丁露贞的一番话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