吗?
不够,我仍然大叫着,我要把端文端武的手指割下来,让他们以后没法再射暗箭。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皇甫夫人拉我在榻上坐下来,她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耳朵,嘴角重新浮现出慈爱的微笑。端白,为王者仁慈第一,不可残暴凶虐,这个道理我对你讲过多少次了,你怎么总是忘记呢?再说端文他们也是个大燮的嫡传世子,是王位的继承人,你割去他们手指怎么向祖宗英灵交待呢?又怎么向宫廷内外的官吏百姓交待呢?可是黛娘的手指不是因为下毒被割除了吗?我申辩道。那可不一样。黛娘是个贱婢,而端文兄弟是大燮王的血脉,也是我疼爱的孙子,我不会让他们随便失去手指的。我垂着头坐在皇甫夫人身边,我闻到她的裙裾上有一股麝香和灵芝草混杂的气味,还有一只可爱的晶莹剔透的玉如意,系挂在她的龙凤腰带上,我恨不得一把拽过那只玉如意塞进囊中,可惜我没有这个胆量。
端白,你知道吗?在我们大燮宫,立王容易,废王也很容易,我的这句话你千万要记住。
我听懂了祖母皇甫夫人最后的嘱咐。我大步走出锦绣堂,朝堂前的菊花圃里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老不死的东西,早死早好。我偷偷地骂了一句。这种骂人话是我从母后孟夫人那里听会的。我觉得骂一句不足以发泄我的义愤,就纵身跳进皇甫夫人心爱的花圃里,踩断了一些黄色的菊花枝茎。我抬起头猛然发现那个挨打的小宫女站在檐下,朝我这边惊讶地张望着。我看见她的额角上鼓起了一个血包,那就是皇甫夫人的寿杖打的。我想起皇甫夫人关于仁慈爱心的劝诫,心里觉得很好笑。记得在近山堂读书时背诵过一句箴言,言行不一,人之祸也。我觉得这句话在皇甫夫人身上得到了诠释。端文和端武就是这时候走进锦绣堂前的月牙门的。我从菊花圃里跳出来,拦住了他们的通道。他们似乎没有料到我会在这里,表情看来都很吃惊。
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我对他们恶声恶气地发难。向祖母请安。端文不卑不亢地说。
你们怎么从来不向我请安?我用菊花枝扫他们的下腭。端文没有说话。端武则愤然瞪着我。我上去推了他一把,端武趔趄着退后一步,站稳后仍然用那双细小的眼睛瞪着我。我又掐了一朵菊花朝端武脸上扔去。我说,你再敢瞪我我就让人剜了你的眼睛。端武扭过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不敢再瞪我了。旁边的端文脸色苍白,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一点泪光闪闪烁烁的,而酷似妇人的薄唇抿紧了更加鲜红欲滴。我又没推你砸你,你有什么可难受的?我转向端文挑衅地说,你有种就再对我放一支暗箭,我等着呢。端文仍然不说话,他拉着端武绕开了我,朝锦绣堂匆匆跑去。我发现祖母皇甫夫人已经站在廊下了,也许她已经在那里观望了一阵了,皇甫夫人拄着寿杖,神色淡漠宁静,我看不出她对我的行为是褒还是贬。我不管这些,我觉得我现在出了一口气就不亏啦。
到我继位这一年,燮宫的宦宫阉竖已所剩无几,这是因为已故的父王天性憎恶阉人的缘故,他把他们一个个逐出王宫,然后派人将民间美女一批批搜罗进宫,于是燮王宫成了一个脂粉美女的天下,我的父王沉溺其中,纵情享受他酷爱的女色和床第之欢,据我的师傅僧人觉空说,这是导致父王英年早逝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在大燮宫前的红墙下毙命的那些宦官,他们明显是因为饥寒而死的。他们等待着燮王将他们召回宫中,坐在红墙下坚持了一个冬天,最后终于在大雪天丧失了意志,十几个人抱在一起死于冰雪之中。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对他们的选择迷惑不解,他们为什么不去乡间种植黍米或者采桑养蚕,为什么非要在大燮宫前白白地死去?我问过僧人觉空,他建议我忘掉那件事,他说,这些人可悲,这些人可怜,这些人也很可恶。
我对宦官阉竖的坏印象也直接来自觉空,我从小到大没有让任何阉人伺候过我,当然这都是我成为燮王之前的生活。我没想到这一年皇甫夫人对宫役的调整如此波澜壮阔,她接纳了南部三县送来的三百名小阉人入宫,又准备逐出无数体弱多病或者性格不驯的宫女,我更没有想到我的师傅僧人觉空也列在皇甫夫人的闲人名单里。
事前我不知道觉空离宫的消息。那天早晨我坐在繁心殿上,接受殿外三百名小阉人的万福之礼。我看见三百名与我同龄的孩子跪在外面,黑压压的一片,我觉得很好笑,但皇甫夫人和孟夫人就坐在我两侧,我不宜笑出声来,于是我就捂着嘴低下头笑。等我抬起头来,恰恰看见那些孩子的队列后面跪着另一个人,我看清了他是我的师傅僧人觉空,他卸去了大学士的峨冠博带,重新换上了一袭黑色袈裟,挺直上身跪在那里。我不知道觉空为什么这样做。我从御榻上跳起来,被皇甫夫人制止了。她用寿杖的顶端压住我的脚,使我不能动弹。觉空不再是你的师傅了,他马上就要离宫,让他跪在那儿向你道别吧。皇甫夫人说,你现在不能下殿。为什么?为什么让他离宫?我对皇甫夫人高声喊叫。你已经十四岁了,你需要师傅了。一国之君需要臣相,却不需要一个秃头和尚。他不是和尚,他是父王给我请来的师傅。我要他留在我身边。我拚命摇着头说,我不要小宦官,我要觉空师傅。可是我不能让他留在你身边,他已经把你教育成一个古怪的孩子,他还会把你教育成一个古怪的燮王。皇甫夫人松开寿杖,在地上笃笃戳击了几下,她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对我说,我并没有驱他出宫的意思,我亲自向他征询过意见,他说他想离宫,他说他本来就不想做你的师傅了。不。我突然狂叫了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冲下繁心殿,我冲过三百名小阉宦的整齐的队伍时,他们都仰起脸崇敬而无声地望着我。我抱住了我的师傅僧人觉空放声大哭,繁心殿前的人群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我听见我的哭声在周围的寂静中异常嘹亮。
别哭,你是燮王,在臣民面前是不能哭的。僧人觉空撩起袈裟一角擦拭我的眼泪,他的微笑依然恬淡而圣洁,他的膝部依然跪在地上。我看见他从袈裟的袖管里抽出那册论语,他说,你至今没读完这部书,这是我离宫的唯一遗憾。我不要读书。我要你留在宫里。
说到底你还是个孩子。僧人觉空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如炬,停留在我的前额上,然后从我的黑豹龙冠上草草掠过,地用一种忧郁的声音说,孩子,少年为王是你的造化,也是你的不幸。我看见他的手颤栗着将书册递给我,然后他站起来,以双袖掸去袈裟上的尘埃,我知道他要走了,我知道我已经无法留住他了。师傅,你去哪里?我朝他的背影喊了一句。苦竹寺。僧人觉空远远地站住,双掌合十朝天空凝望了片刻。我听见他最后的模糊的回答,苦竹寺在苦竹林里,苦竹林在苦竹山上。我泪流满面。我知道这样的场面中我的表现有失体统,但我想既然我是燮王,我就有权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想哭就哭,祖母皇甫夫人凭什么不让我哭呢?我一边抹着泪一边往繁心殿上走,那些小阉宦们仍然像木桩一样跪在两侧,偷偷地仰望我的泪脸。为了报复皇甫夫人,我踢了许多小阉宦的屁股,他们嘴里发出此起彼伏的呻吟声,我就这样一路踢过去,我觉得他们的屁股无比柔软也无比讨厌。
觉空离宫的那个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珠,我倚坐在窗栏上暗自神伤,宫灯在夜来的风雨中飘摇不定,而庭院里的芭蕉和菊花的枯枝败叶上响起一片沙沙之声,这样的雨夜里许多潮湿的事物在静静腐烂。书童朗读论语的声音像飞虫漂泛在夜雨声中,我充耳不闻,我仍然想着我的师傅僧人觉空,想他睿智而独特的谈吐,想他清癯而超拔的面容,也想他离我而去时最后的言语。我愈想愈伤心,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喜爱的僧人觉空赶走。
苦竹寺到底在哪里?我打断了书童的朗读。在很远的地方,好像是在莞国的丛山峻岭中。到底有多远?坐马车去需要多少天?
我不太清楚,陛下想去那个地方吗?
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哪儿都想去,可哪儿也不能去。皇甫夫人甚至不让我跨出宫门一步。
这个雨夜我又做了恶梦。在梦中看见一群白色的小鬼在床榻四周呜呜地哭泣,他们的身形状如布制玩偶,头部却酷似一些熟悉的宫人,有一个很像被殉葬了的杨夫人,还有一个很像被割除了手指和舌头的黛娘。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梦醒后我听见窗外夜雨未央,床榻上的锦衾绣被依然残存着白色小鬼飘忽的身影,我恐惧万分地拍打着床榻,榻下瞌睡的宫女们纷纷爬起来拥到我的身边,她们疑惑不解,彼此面面相觑,有一个宫女捧着我的便壶。
我不撒尿,快帮我把床上的小鬼赶走。我一边拍打一边对宫女们喊,你们怎么傻站着?快动手把他们赶走。没有小鬼。陛下,那只是月光。一个宫女说。
陛下,那是宫灯的影子。另一个宫女说。你们都是瞎眼蠢货,你们没看见这些白色小鬼在我腿上蹦蹦跳跳吗?我挣扎着跳下床榻,我说,你们快把觉空找来,快让他把这些白色小鬼全部赶走。
陛下,觉空师傅今日已经离宫了。宫女们战战兢兢地回答,她们仍然对床榻上的白色小鬼视而不见。我恍然清醒过来。我想起这个雨夜僧人觉空已经跋涉在去莞国苦竹寺的路上了,他不会再为我驱赶吓人的鬼魅。觉空已走,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老疯子孙信的那类古怪的谶语。我觉得悲愤交加,周围宫女们困倦而茫然的脸使我厌烦,我抢过了宫女手中的那只便壶,用力掷在地上。陶瓷迸裂的响声在雨夜里异常清脆,宫女们吓得一齐跪了下来。便壶碎了,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我摹仿老疯子孙信的声调对宫女们说,我看见了白色小鬼,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为了躲避床榻上的白色小鬼的侵扰,我破例让两名宫女睡在我的两侧,另外两名宫女则在榻下抚琴轻唱,当白色小鬼慢慢逃遁后,庭院里的雨声也消失了。廊檐滴水无力地落在芭蕉叶上。我闻到宫女们身上脂粉的香味,同时也闻到了窗栏外植物和秋虫腐烂死亡的酸臭,这是大燮宫亘古未变的气息。这是我最初的帝王生涯中的一个夜晚。初次遗精是在另一个怪梦中发生的。我梦见了冷宫中的黛粮,梦见她怀抱琵琶坐在菊花丛中轻歌曼唱,黛粮就这样平举着双手轻移莲步,琵琶挎在她的肩上,轻轻撞击着半裸的白雪般的腰臀。黛娘满面春晖,一抹笑意妖冶而放荡,我对她喊,黛娘,不准你那样笑。但黛娘笑得更加艳媚使我感到窒息。我又对她喊,黛娘,不准你靠近我。但黛娘的手仍然固执地伸过来,那只失去了手指的面饼形状的手滴着血,放肆而又温柔,它触摸了我的神圣的下体,一如手指与琵琶六弦的接触,我听见了一种来自天穹之外的音乐,我的身体为之剧烈地颤抖。我还记得自己发出了一声惊骇而快乐的呻吟。早晨起来我自己动手换下了湿漉漉的中裤儿,我看着上面的污迹问榻下的宫女,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宫女们都盯着我手里的裤儿笑而不答,一个年老的宫女抢先接了过去,她说,恭喜陛下了,这是陛下的子子孙孙。我看见她用一只铜盘托着我的中裤急匆匆地退下,我喊道别急着去洗,我还没细看是什么东西呢。宫女止步回答说,我去禀告皇甫老夫人,这是老夫人吩咐的。活见鬼,什么都要禀告老夫人。我发了一句牢骚,看见宫女们已经抬来了一盆浸着香草的热水,她们让我沐浴,我却伏在床榻上不想动弹,我在想夜来的梦是怎么回事,梦里的黛娘又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想明白,既然想不明白我就不再去想了。从宫女们羞涩而喜悦的表情来判断,这似乎是件喜事。她们也许可以去皇甫夫人那里邀功领赏了,这些贱婢们很快乐可我自己却不快乐。
我一点也不快乐。皇甫夫人以八名宦官替代八名宫女来服侍我的起居。她以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告诉我,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些宫女一定要离开清修堂了。她说历代大燮君主都一样,一俟发身成人,就由宦官替代宫女伺候起居,这是宫里的规矩。皇甫夫人这么说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在清修堂与八名宫女挥泪告别,看见她们一个个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我心里很难过,一时却想不起补偿的办法。有一个宫女说,陛下,我以后不容易见到你了,你今天开恩让我摸摸你吧。我点了点头,摸吧,你想摸哪儿呢?那个宫女犹犹豫豫地说,就让我摸摸陛下的脚趾吧,让我能永生永世蒙受陛下的福荫。我很爽快地脱掉了鞋袜,将双足高高地翘起来,那个宫女半跪着满含热泪地抚摸我的脚趾,另外七名宫女紧跟在她的后面。这个独特的仪式持续重复了很长时间,甚至有一个宫女在我脚背上偷偷亲了一下,惹得我咯咯笑起来。我问她,你不怕我的脚脏吗?她呜咽着回答,陛下的脚不会脏的,陛下的脚比奴婢的嘴更干净。新来清修堂的八名宦官是由母后孟夫人精心挑选的。她挑选的宦官大致都长得眉目清秀,而且几乎都来自她的老家采石县。我说过我自小讨厌阉宦,所以他们前来叩见时我采取了横眉冷对的方法。后来我就让他们在堂下玩各式各样的游戏,还让他们跳格子。我想看看他们之中谁玩得更好一些,结果不出所料,他们玩了一会儿就玩不下去了,气喘吁吁或者大汗淋漓的样子令人发笑。只有那个最为年幼的孩子玩得很快活,他在跳格子的时候跳出了许多我不知道的花样。我注意到他的容貌像女孩子般的秀气逼人,他跳跃的姿态也显得轻盈活泼,充满了那种我所陌生的民间风格。后来我就把他叫到了我面前。你叫什么名字?燕郎,我的奶名叫锁儿,我的学名叫开祺。你多大啦?我笑起来,我觉得他的口齿特别伶俐。十二岁,是属小羊的。
夜里你在我的榻下睡吧。我把燕郎的肩膀扳过来,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我们可以天天在一起玩了。燕郎腼腆地红了脸。我注意到他的双眸清澈如水,在他的修长的黑眉边缘很奇怪地长了一粒红痣。我很好奇,我伸出手指想把那粒红痣剥下来。也许用力过猛了,燕郎疼得跳了起来。他没有喊疼,但从他的表情可以判断他已经痛不欲生了。我看见他捂着红痣在地上打滚,少顷又很灵巧地一骨碌爬起来。陛下饶了奴才。燕郎朝我磕了个头说。我觉得燕郎是个很有趣的孩子,我跳下御榻走过去把燕郎扶起来,还摹仿宫女们的做法蘸了点口水涂在燕郎的红痣上,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我对燕郎说,蘸点口水就不疼啦。我很快忘记了那些含泪离开清修堂的宫女。这一年大燮宫内人事更迭,宫女内监们走马灯似地调来换去,而我的生活一如既往。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国王来说,喜欢谁忘记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很想知道燕郎被阉割过的下体是什么形状,我曾经强令他向我袒露下体。燕郎的脸立刻苍白失色,他哀求我不要让他出丑,双手紧紧地按住了他的裤带。我按捺不住我的好奇心,坚持要他宽衣解带。燕郎最后褪下裤子时失声痛哭起来,他背过脸边哭边说,求陛下快点看吧。
我仔细地观察了燕郎的私处,我发现燕郎的疤瘢也与众不同,上面留下了杂乱的暗红的灼痕。不知为什么,我联想到了冷宫里黛娘的手,我莫名地有点扫兴。
你跟别人不一样,是谁替你净身的?我问燕郎。我爹。燕郎止住了哭泣,他说,我爹是个铁匠。我八岁那年我爹特意锻打了一把小刀替我净身,我昏死了三天。为什么要这样,是你喜欢做宦官吗?
我不知道。爹让我忍着疼,爹说进了宫跟着君王就不愁吃穿了。他还说进了宫就有机会报效父母光宗耀祖。你爹是个畜生。什么时候我碰到他,我就把他也阉了,看他疼不疼。我说,好了,现在你把裤子拉上吧。燕郎飞快地拉上裤子,燕郎终于破涕而笑。我看见他眉棱上的红痣在丝帘掩映下闪烁出宝石般的光芒。秋天将尽,宫役们在宫中遍扫满地枯枝败叶,木工将殿堂楼阁的窗户用细木条封闭住,防备从北方卷来的风沙。几辆运送柴禾的马车从后宫侧门中辘辘地驶来,卸下成堆的规格一致的柴禾。整个大燮宫弥漫着过冬前的忙碌气氛。我的最后一只红翼蟋蟀在十一月无声无息地死去,使我陷入了一年一度的哀伤之中。我让宫监收拢了所有死去的蟋蟀,集中放进一口精巧的状如棺椁的木匣中。这是我给那些可爱的牲灵准备的棺木。我决定把它安葬在清修堂前的庭院里。我让宫监关上了院门,然后我和燕郎在花圃里挖了一个洞穴,当我们协力用湿泥盖住蟋蟀之棺时,老疯子孙信的脸冷不防出现在墙上的圆形漏窗中,把燕郎吓得尖叫了一声。别怕。他是个疯子。我对燕郎说,别管他,我们继续干吧。只要不让皇甫夫人看见,谁看见了都不怕。他在用石头掷我,他在狠狠地瞪着我。燕郎逃到了我身后求援说,我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我抬起头发现老疯子孙信悲天悯人的灰暗的眼睛。我站起来朝漏窗那边走去,孙信,你快走开。我不喜欢你这样偷偷摸摸地窥视。孙信好像听不见我的训斥,他突然用脑袋去撞击漏窗的格子,漏窗上响起持续的反弹声。我愠怒地大喊起来,孙信,你在干什么?你不想活了吗?孙信停止了可笑的撞击,然后朝天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陛下,他在说什么?燕郎在我的身后问。别听他的。他是个老疯子。他翻来覆去的只会说这一句话。我说,你要我赶他走吗?他不听别人的话,但他听我的。他当然要听你的,陛下。燕郎有点好奇地朝孙信张望着,他说,我只是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留一个疯子在宫里?他从前可不是疯子,他曾经在战争中冒死救过先祖的命,他有五世燮国公的免死手谕,所以不管他有多疯,谁也不能给孙信论罪。我告诉了燕郎有关孙信的故事。我喜欢告诉燕郎一些隐晦古怪的宫廷秘事,最后我问他,你不觉得他比别人更有趣一点吗?我不知道。我从小就害怕疯子。燕郎说。既然你害怕,我就把他赶走吧。我折下一根树枝,隔着窗户捅了捅孙信的鼻子,我对孙信说,去吧,到你的炼丹炉那儿去吧。孙信果然顺从地离开了漏窗,他边走边叹,阉宦得宠,燮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朝觐时刻是令人难挨的时刻,礼、吏、兵、刑四部尚书簇拥着丞相冯敖立于繁心殿的第一阶石阶上,他们的后面还有朝冠朝服的文武百官。有时候来自燮国各郡的郡王们也前来晋见,那些人的衣带上绣有小型的黑豹图案,我知道他们是我的叔辈甚至祖辈,他们的身上流着先祖燮国公的血脉,却无法登上燮国的王位。燮国公分别册立他们为北郡王、南郡王、东郡王、西郡王、东北郡王、西南郡王、东南郡王和西北郡王。郡王们中有的已经双鬓泛银,但他们进得繁心殿后都要向我行礼。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们即使心里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我曾听见一个郡王在下跪的时候放了一个响屁,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不知道放屁的是东郡王还是东南郡王,反正我笑得喘不过气来,宫侍们匆忙过来替我捶腰敲背。那个郡王窘迫不堪,脸孔涨成猪肝色,紧接着他又放了一个屁。这回我真要笑晕过去了。我坐在御榻上前仰后合,看见祖母皇甫夫人挥舞寿杖敲打郡王的臀部,那个可怜的郡王一边告罪一边拽拉着臀后的衣袍,他向皇甫夫人结结巴巴地解释自己的过错。他说,我星夜兼程三百里前来晋见燮王,路上受了寒气,又吃了两只猪蹄子,所以憋不住地要放屁。他的解释召来了皇甫夫人更猛烈的杖打之罚。皇甫夫人怒声训斥,朝廷之上不可说笑,你怎么敢放屁呢?
那是我记忆中最为有趣的一次朝觐,可惜是唯一的一次。以我的兴趣而言,与其听皇甫夫人和冯敖他们商讨田地税和兵役制,不如听郡王的一声响屁。
从繁心殿下众臣手中递来的奏疏一封接一封,经过司礼监之手传到我的面前。在我的眼里它们只是一些枯燥的缺乏文采的闲言碎语,我不喜欢奏疏,我看得出来皇甫夫人其实也不喜欢,但她还是一味地要求司礼监当众朗读。有一次司礼监读到了兵部侍郎李羽的上疏,奏疏说西部国界胡寇屡次来犯,戍边将士浴血保国,已经打了十一场战役,奏疏希望燮王出驾西巡以鼓舞军队的士气。
我第一次听到与我直接关联的奏疏。我从御榻上坐起来望着皇甫夫人,但她却没有看我
一眼。皇甫夫人沉吟了片刻,转向丞相冯敖询问他的意见。冯敖绺着半尺银须,摇头晃脑地说,西境胡寇的侵犯一直是大燮的隐患,假如戍边军队一鼓作气将胡寇逐出凤凰关外,大燮半边江山便有了保障,士气可鼓不可泄,燮王似有出驾西巡的必要,冯敖欲言又止,他偷窥了我一眼,突然轻轻咳嗽起来。皇甫夫人双眉紧蹙,很不耐烦地以寿杖击地三次,不要吞吞吐吐,是我在问你话,你用不着去朝别人张望。皇甫夫人的声音中含着明显的愠怒,她说,冯敖,你说下去。冯敖叹了一口气,冯敖说,我忧虑的是燮王刚及弱冠,此去五百里路,一路上风霜雨雪旅途艰辛,恐怕会损坏燮王的金玉之身,恐怕遭受不测风云。皇甫夫人这时嘴角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告诉你,燮王一旦出巡,路途上不会横生枝节,后宫内也不会发生谋反易权之事,有我这把老骨头在大燮宫,请众臣相都放宽心吧。我听不懂他们晦涩暧昧的谈话,我只是产生了一种被冷落后的逆反心理。当他们在商定我出巡的吉日佳期时,我突然高声说,我不去,我不去。
你怎么啦?皇甫夫人惊愕地看了看我,她说,君王口中无戏言,你不可以信口开河的。
你们让我去我就不去,你们不让我去我就去。我说。我的示威性的话语使他们目瞪口呆。皇甫夫人的脸上出现了窘迫的表情。她对丞相冯敖说,吾王年幼顽皮,他的话只是一句玩笑,丞相不必当真。
我很生气,堂堂燮王之言从来都是金科玉律,祖母皇甫夫人却可以视为玩笑。皇甫夫人貌似慈爱睿智,其实她只是一个狗屁不通的老妇人。我不想再跟谁怄气了,我想从繁心殿脱身出去,于是我对身后的宫侍说,拿便盆来,我想大解了,你们要是嫌臭就走远一点。我是故意说给皇甫夫人听的,她果然上了当。她转过脸厌恶而愤怒地瞪着我,然后我听见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用寿杖在地上戳击三下,今天燮王龙体不适,提前罢朝吧。整个大燮宫中对我的西巡之事议论纷纷。我的母亲孟夫人尤其忧心忡忡,她怀疑这又是一场阴谋,惟恐我离宫后会发生种种不测。他们都觊觎你的王位,他们千方百计地想暗害你。孟夫人哭哭啼啼地对我说,你千万要小心,随驾人员一定要选忠诚可靠之人,别让端文兄弟一起去,别让任何陌生人跟你去。
我出驾西巡已成定局,这是皇甫夫人的旨意,所以也是不可更改的。对于我来说,我视其为一次规模浩大的帝王出游,充满了许多朦胧的向往。我想看看我的两千里锦绣大河,我想看看大燮宫外的世界是什么模样。所以我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安慰了母后孟夫人。我援引古代经典中的信条说,为帝王者天命富贵,如捐躯于国殉身以民则英名远扬流芳百世。母后孟夫人对于虚无的古训从来是充耳不闻,她后来就开始用各种市井俚语诅咒我的祖母皇甫夫人,她总是喜欢背地里诅咒皇甫夫人。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有点焦躁,宫侍们经常被我无缘无故地鞭笞拷打。我难以诉说我的忧喜参半的心情。有一天我召来了宫中的卦师,请他测算出巡的祸福。卦师围着一堆爻签忙碌了半天,最后手持一支红签告诉我,燮王此行平安无事。我追问道,有没有暗箭害我?卦师就让我随手再抽一签,他看了签后脸上露出极其神秘的微笑,说,暗箭一出,将被北风折断,陛下可以出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