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公司前门市部主任贺崇德,有城关小学因调戏女学生被开除党籍的教师许延年,有机械厂因贪污而下台的干部高建华,有柳滩大队的投机倒把分子黑三等,还有一位苍白头发的老干部——前物资局长奕国泰,县委曾因他和投机倒把分子合伙倒贩国家物资,给过他撤职降薪处分。这些人加上金国龙和“孙大圣”的一些人,在台子上形成一个包围圈,把马延雄团团围定。他们前拥后挤,大声喊叫,大声质问,口里白沫子乱溅,手指头恨不能变成锥子,戮到他们共同的仇人脸上:“给我回答!”“给我交待!”“给我平反!”马延雄眯缝着眼睛,平静地扫视着眼前这一群人。任他们歇斯底里地叫喊,他嘴巴紧闭,不吐一个字。他等这些人叫喊的嗓子有些发哑的时候,才平静地开口说:
“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但可以不可以让我到台前给群众去说呢?”“让开,叫他去说!”前物资局长奕国泰口角里喷着白沫子嚷道。包围圈很快张开了一个八字口,马延雄走到台前来,站定。台下满场的人都用吃惊的眼光看见:此刻站在台前的他,胸脯高挺,头颅高扬——他的个子也并低呢!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冰颠霜一样的冷峻,平时老爱眯缝着的眼睛也睁得滚圆滚圆——有魄力、吃钢咬铁,这些有能力的领导人所具有的特点,此刻都出现在他身上了!
他情绪显得很激动,声音出奇的宏亮,说:
“同志们,你们大家造我的反,我满心眼里高兴。不管你们对我怎样看,你们出发点,都是为了我们的革命事业,为了这个伟大的事业能在中国的土地上胜利进行下去。你们批我,斗我,真的,我从内心里高兴。高兴什么哩?高兴人民群众都关心国家大事,关心革命的前途和祖国的命运。我想,全国人民通过这次大革命都会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的。人民的觉悟提高了,不管今后道路多么曲折,我们伟大的革命事业就会胜利发展下去的。就因为这些,我对大家对我的批判,满心眼里高兴。我今天来到这里,仍然诚心接受大家对我再一次进行批判。不管你们怎样看待我,我都接受。但我也想对你们说,你们可以仇恨我,但你们所有的革命群众之间,不要互相仇恨,不要流血。我可以死,但你们死是不应该的”“少卖狗皮膏药!”“老实交待你的问题!”
台上的那一批七嘴八舌叫喊起来。
“让他把话说完!”“为啥不让人说话!”台下也有人愤怒地叫喊起来了!
台上的人人吃惊地看台下的人:妈呀!那么我愤怒的目光似乎不是对着“走资派”而是对着他们的!这些战友们是怎么了呢?马延雄向台上的那些扫视了一下,又开始说了,宏亮而铁硬的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
“但是,他们这些人和大家不一样!他们有的犯过严重的错误,有的我敢在这里大声说:是坏人!他们要翻案,叫我平反,这不是光对着我马延雄的,而是对人民和共产党反攻倒算!说句实话吧,他们就是把我的头割了。我也不会答应他们的!不会的!就是有人给他们翻案,历史会会重新审判他们!”“打这个三反分子狗日的!”
“打!打!”台上这群人发狂似地围了上来,拳头和脚乱飞。马延雄很快被打倒地地上了。打倒后他们还在继续争先恐后挤上前去踢;挤不上去的急得在圈外乱喊乱跳,飞脚甚至踢到同伙的屁股上。这时候,在旁边“陪斗”的高正祥,戏剧性地把他的纸帽子一把摘下,发疯似地甩到了这伙乱踢乱叫的人堆里。他怒目圆睁,声如洪钟地大声吼道:“土匪!国民党!王八羔子们!”他高大的身躯站在这伙人面前,破口大骂,威风凛凛,简直成了这个舞台的主宰!正在脚踢拳打马延雄的这伙人,被高正祥甩过来的纸帽子和他炸雷一般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他们一看这个“走资派”像吃了豹子胆,竟敢在这样的场合中如此嚣张,立刻放脱已被打倒的马延雄,纷纷围过来打他了。这个高大的人很快就被踩在乱脚之下。尊敬的高正祥同志!他是为了叫马延雄少挨点打,主动地引这伙人打自己的。现在,他高大的身躯倒下了,鼻子口里流着血“不准打人!”“不准打人!”“什么造反派!土匪!”
“把打人凶手拉下来!”
人群骚动了,愤怒的吼声雷一般响彻了整个大礼堂!
台子上那一群暴徒,在这雷一般的吼声中,先后畏缩地收回了自己的拳头和脚片子。他们眼睛惊恐地看着台下的“战友”们:天啊!这是怎么啦?
在这吼声,侯玉坤在台角的幕后边转圈圈。右手食指神质地弹着烟灰,连吐出来的烟也不再重新吞进嘴里了,脸像死人一样难看。段国斌几乎是跑着冲到台前,大声嘶听:“造反派战友们!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孙大圣’的战士们请注意!请注意!请立即将捣乱会场的阶级敌人押出去!”话音一落,台下前边的那些“孙大对”们,立即向礼堂骚乱的地方奔赴而去了。
“不用你们赶!我们自己走!”
一个比段国斌更大的声音从礼堂中间的座位上吼了起来。声音如此之大,竟使奔跑着的“孙大怪”们惊呆在走道上了。全礼堂的视线也都被这个大嗓门吸引了过去。
大家一看,原来是红总常委、“工交兵团”的造反派头头鲁常林。高大的鲁常林高高站在椅子上,手里拿个小纸片,身体向四周转动着呼号:“声明!声明!工交兵团声明:鉴于红总坏人掌了权,实行法西斯暴行,我工交兵团全体战士一致决定:从即日起,退出红色造反总司令部!”
他说完,从椅子上跳下来,蒲扇大的手一挥,礼堂中间哗地站起一片人来,纷纷来来到走道上,很快排成二路纵队,唱着“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首毛主席语录歌,哗哗地走出了大礼堂。
“孙大圣”们立即在前面有节奏地反复喊:“滚,滚,滚,滚你妈的蛋”并且也唱起了语录歌:“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可是,这一处,那一处,又纷纷传来了“声明!声明!”的呼号,一队队的人前拥后挤,唱着语录歌,纷纷退场了。一霎时,偌大的礼堂空出了三分之二的位子!
段国斌、侯玉坤站在台子上,茫然地望着这个土崩瓦解的局面,束手无策。正在这时,从礼堂东门里跑进来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飞一样奔过走道,从台口扑上了舞台,把一张油印的传单塞到段国斌的手里。
段国斌和侯玉坤赶紧展开“侦察员”送来的这这传单,头挨头着起来。看着看着,两张死灰一样的脸上渐渐露出了欢欣鼓舞的笑容